四个女孩的真正身份（）

哈钦森是美国十七世纪著名独立思想女性，她用一生去克服各种社会偏见，最终为自己和后来女性开拓出一条深广的道路。一篇记录她的文章有这样一句话“道德和信仰的困境我们天天都得面对，但哈钦森每次都选了困难的那条路，因为她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伴随着一个新的春天，2023年妇女节到了。太阳升起又落下，世界似乎波澜不惊，但每一天，对生活在其中的个体而言，都是不寻常的。

今年的妇女节，我们想一起穿过日常生活的表象，走近四位女性，寻找是什么塑造了她们的生活、她们发生着什么样的改变，以及，她们又在如何改变生活。

我的逗号人生：将迎来无数个新的开始

贵州省黔东南州雷山县 李妮翁

2019年带大女儿来参加培训的李妮翁

出生于1991年的李妮翁幼年是名留守儿童，父母离开贵州农村老家，长年在广东打工，一两年才能回家一次。

“那时最高兴的事就是跟外婆、弟弟去村里很远的小卖店等父母的电话，可每次真见到他们，又觉得完全是陌生人。”父母的爱在李妮翁的心中是不完整的。

走入了一位普通乡村女性的生活轨迹

高中毕业后，李妮翁考入江西省一所大专，学计算机编程专业，但毕业后先在广州打了一年工的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到贵州雷山老家，“对家乡有感情，心里也觉得踏实。”2017年，李翁妮与恋爱十年的男友结婚，随后女儿小雪出生。

婚后，李妮翁打过很多工，而做土木工程的丈夫则一直在外地工作，只在有事才回家，半个月一个月才能见一次，李妮翁边工作边照顾孩子和打理家务事。

但最让李翁妮无法接受的是，见面本已很少的丈夫跟自己交流更少，“两个人几乎就不怎么交流，任何事他都不跟我商量，总是自己决定自己做，我经常要从别人嘴里才知道他做了什么。”

由于自己收入不高又不稳定，丈夫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做事也都一人承担，很多人因此羡慕李妮翁，但这只能让她觉得更委屈：“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什么事情都应该一起商量才对。”孤独的同时，自己的付出也无法得到丈夫的理解。

日复一日，李妮翁觉得生活越来越无望。

一个机会让她开始学会认知自己

2019年7月的一天，李妮翁偶然看到由友成企业家乡村发展基金会开办的“香橙妈妈”乡村女性经济赋能项目招生启事，项目教妇女们做电商，李妮翁特别激动。

李妮翁参加了培训班，丈夫对此并不知情，“没必要告诉他，他总是忙，我们也不聊这些。”

计算机专业毕业的李妮翁报班时的兴趣在于学习“互联网技术”，除了打开了互联网的思维外，让她没想到的是，项目影响自己最大的却是家庭关系和自我认知的改变。

培训中有“女性领导力”课程，在老师的引导下，李妮翁开始思考自己的价值，“以前，我的世界里面都是孩子和家庭，恰恰没有自己，我总觉得女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好娃照顾好家庭，从来没关注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培训后才明白，原来女人是可以做自己的。”

李妮翁用手机拍下无数课堂上打动自己的内容，其中一段话是：作为女人，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去分析、改变那些我们不喜欢的地方，但是我们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享受那些我们真正喜欢的事情。

想起自己过去做过各种工作，对每个新领域她都满心好奇，会充满热情地主动加班熬夜学习新技能，而现在，她已忘记了曾经的模样。

找回过去的自己，成为李妮翁的新目标。

上过培训班后，李妮翁白天上班，晚上把孩子们哄睡后开始直播，虽然手法不精，但她感到新的人生序幕正在慢慢拉开。

那段时间的李妮翁每天忙到后半夜，家中虽然有婆婆帮忙，但由于老人年纪大，家中只要有点事，李妮翁都要请假回家自己处理，时间一长，体力不支和请假太多都成为现实压力，几个月后，她选择辞职回家，自己带孩子操持家务。

虽然人生角色变成了全职主妇，但培训课上唤醒的内心的声音却更加清晰，李妮翁坚持寻找着自己的人生价值。

经济独立，让她有了自信的勇气

2021年，友成基金会的项目再次来到雷山，李妮翁听说赶紧又报了名，那时的她，腹中正孕育着8个月的小女儿。一日大雨倾盆，挺着大肚子的李妮翁骑上带着斗篷的电动车，后座带着3岁大的小雪，到培训班时自己全身的衣服都打湿了。李妮翁要为自己建设新的未来，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脚步。

学习不断武装着李妮翁的身心，做什么则一直是现实的挑战。

爱美的李妮翁给两个孩子买过很多衣服，别人都夸她买的衣服好看，一天，看着家中堆积的孩子衣服，她突然想到，能不能卖童装呢？她马上开始行动，利用课堂上老师教的方法，从网上找货源，又在网上学习如何搭配和展示衣服。丈夫每次回家看到她捧着手机不撒手的样子，不满地责备“天天看手机，手机能让你挣钱吗？”李妮翁没有回答。

2022年4月，李妮翁跟丈夫商量要了一万块钱，一个专卖儿童服装的地摊摆了起来。当月，她挣了两千多块钱，随后，她又开始拍短视频，做直播，吸引本地的妈妈关注自己的童装，慢慢地三千多、四千多、五千多、七千多……收入逐月增加。

2022年李妮翁服装摊前的一家四口

看到妻子的努力和收获，丈夫态度大变样，“现在他比我都自豪，只要回家他就会来摊上帮忙。”李妮翁边笑边说。

摆了几个月地摊后，李妮翁租了个小门市房，终于有了自己的门店。

家庭教育的学习，让她与丈夫和孩子的关系更亲密了

经济独立的同时，李妮翁也学习用另一种视角看丈夫。“培训课上，老师说夫妻需要沟通，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丈夫的问题未必是他本身的原因，可能只是他原生家庭的影响，所以要尝试走近他理解他。”

李妮翁想到，丈夫很小就失去母亲，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因此他从小就很独立，为了不给年迈的爷爷奶奶增加麻烦，自己能做的事都是决定自己做，了解到这一点，李妮翁对丈夫的抱怨瞬间变成了理解和心疼。

在这样的情感转变下，李妮翁不再对丈夫抱怨，而是温和主动地去沟通，慢慢地，夫妻俩人从过去的沉默对抗变成理解交流。

同样，在培训班的亲子关系课堂上，老师告诉大家，每个孩子都是一个有独立思考和情感的人，要学会跟孩子平等交流，了解孩子的需求。

在老师的指导下，李妮翁每次跟小雪聊天都会蹲下身，保持目光跟孩子平视。让她惊讶的是，在自己一天天地改变后，小雪也明显变了，变得开朗活泼，从过去一见妈妈就害怕变成了越来越喜欢跟妈妈分享，小雪现在做事之前总会问“妈妈我可不可以这样做？”更让她意外和惊喜的是，过去总模仿她打妹妹的小雪，再也没打过妹妹，而是学她一样温柔地跟妹妹说话。

在挖掘自我人生价值的过程中，李妮翁收获的是生活全然的改变。

李妮翁一家参加“香橙妈妈”家庭教育活动

现在的李妮翁为“香橙妈妈”这个身份感到自豪，前前后后一共参加了六次友成的线下培训，每次培训后还有线上孵化期，“这几年的感觉就是任何时候都有香橙妈妈和友成的陪伴和支持，做任何事都不孤独不害怕。”李妮翁还拉着好朋友报名一起学习。

说起什么符号可以代表自己现在的人生，李妮翁想了几秒钟，“逗号吧！现在的我是个逗号，可能后面还会有一些加减号，然后才是句号，而每个句号之后我又会开始一个新的逗号，就这样不断地迎接新开始。”

问号人生：是疑问也是求索

甘肃省定西市临洮县 康东涛

“百合女神”康东涛

从一年到头舍不得买双新鞋，到2022年家里种的百合卖出56万元，还清了债，康东涛的生活看起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谈起自己的生活，她仍然无法克制地低声啜泣。

“心里特别压抑，不知道怎么办。”她用极力克制着抽噎的声音说。

一双鞋子穿了一年又一年，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1995年，康东涛出生在甘肃定西的一个小山村，读书到高一，觉得再也读不下去，退学后与同村的男友结婚成家。

婚后，康东涛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夫妻两人、公公婆婆、丈夫与前妻生的大女儿和自己陆续生下的一双儿女。

办婚礼时家中欠下不少债务，婚后一家七口人努力还债。丈夫家有七八十亩地一直种着百合，但由于百合三年才收一次，加之那些年百合市场价格逢低，因此结婚头几年，全家人往往一年奔忙到头收入所剩无多。

刚结婚生孩子那些年，康东涛和婆婆一起带孩子操持家务，公公和丈夫种地。欠债加上收入少，康东涛记得自己几乎不买新衣服，一双鞋子穿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坏了才买双新的，“孩子受的委屈就更大了，身上穿的都是别人给的，奶粉只能买最便宜的。”

选择土地还是孩子？

2021年，百合市场终于迎来高价，当年康东涛家里的百合终于卖掉了。但因为这些年她和丈夫一直和老父亲在山上种百合，陪伴孩子的时间非常少。但丈夫觉得孩子跟着奶奶生活没问题，内向的康东涛不习惯说出心里的想法，实在太累又想孩子的时候，康东涛会跟丈夫发发火。内心的苦闷与纠结始终无法解决，实在挺不住，康东涛就找个地方自己哭一会儿。

2022年7月份，康东涛听说有个友成企业家基金会的“‘香橙妈妈’乡村女性经济赋能项目”针对妇女提供培训机会，镇上有三个名额，当时正值地里忙的时候，但压抑的内心让她太想寻求解脱和释放了。康东涛没跟老公商量自己报了名。

由于婚后的生活一直深陷在家务和土地上，康东涛起初对直播、电商、抖音快手既不懂也没有兴趣，觉得自己做不了。培训吸引她的是有机会可以摆脱现在的生活，还管吃管住。如果学习成绩好，有机会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旅游（指优秀学员可以获得研学机会）。

第一堂课破冰时，自己埋藏多年的情绪就决堤了。

“当时大家都做自我介绍，说我是哪个村的干什么的，轮到我说，刚一张嘴我就控制不住掉起了眼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控制不住。”看到康东涛泣不成声，老师和其他学员纷纷涌过来安慰她、拥抱她，可越是这样，康东涛的眼泪越发止不住，看着一双双关切的目光，康东涛感觉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自己。

直播、电商、理财、女性领导力、情绪管理、亲子关系……一个个崭新的名词和知识塞满了每一天，康东涛几乎忘记了去大城市旅游的目标，她像突然被打开闸门的江河，急迫地表达着自己。

康东涛（左）与组员讨论

上课时，她认真听讲积极举手发言，有的课上，学员会分组完成任务，想起破冰流泪时大家安慰自己的场面，康东涛全场积极举手回答问题给小组加分，在她和其他学员的共同的努力下，她的小组被评为优秀小组，而康东涛自己也因为积极出色的学习表现，在结业时被评为当期优秀学员。

香橙妈妈的培训让康东涛充满成就感，每天干完农活，不管多晚她也开直播做起电商卖货，但由于疫情的原因，有时候山上信号不好，快递取货送货不方便，就停了一阵子。

改变，还在持续

过去，康东涛偶尔会感觉跟婆婆有点不快，但性格内向的她过去都选择沉默，培训后，康东涛会温和地跟婆婆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让她意外的是，每次当自己跟婆婆开诚布公后却发现，原来所有的“不快”都是误解，“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

“现在，有些话我还是说不出来，但我一直在努力改变。”

在培训班学习了理财课后，从不管钱的康东涛把自己手里有的一点钱存进了理财通，“不管能挣多少，我有这个意识了，以前我从来没想过钱还可以通过理财变多。”

结业两个月后的一天，康东涛突然接到老师发来的视频，视频里老师告诉她当期培训班有两个研学名额，包括她和另一个同学，问她有没有时间去，“我一听激动得很，赶紧说我肯定有时间，没时间我也要去！那时我就想，家里有事我也不管了，这机会太难得了！”

从前凡事都习惯放在心底的康东涛把自己要去北京的消息迅速告诉了婆婆和娘家人，之前康东涛最远只去过兰州、武威，而她心里一直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她从没想到这个机会竟然会在一次收获本已巨大的培训后从天而降。

但由于疫情原因，2022年的研学推迟了，2023年年初春节回娘家，妈妈问康东涛什么时候去北京，“我说疫情影响，没有了。”但她一直在等。

“去年推迟的研学今年执行，一天都不会少！”友成基金会副秘书长张静的话给了康东涛一颗快乐的定心丸。

与盼着去北京的心情相似，康东涛还盼着下一次香橙妈妈的培训课，“我想接着学习，老师说过还会再来的，我一直在群里等消息，就等着能再去上课。”

回想起香橙妈妈的课程，康东涛想来想去，却找不到“最好”的亮点，“不是哪个课特别好，而是整个过程都非常非常好。”

“我平时都是起早贪黑干活，每天只跟土地打交道，培训时学了那么多东西，有机会跟大家接触，能感受到大家的温暖和关心，这些太好了。”

康东涛（左一）获“蜕变女神”奖

培训课还让康东涛收获了个最好的朋友，两人时常联系，前几天，好朋友给她打电话说“你什么时候来临洮，我们坐一坐，我说‘好呀好呀’。”说起好朋友，康东涛的声音欢快起来。

尽管自身的改变正在发生，但对土地和孩子的选择，仍是盘亘在康东涛心头的最大难题。

眼下，康东涛的人生是个问号，但正如推迟的研学终将到来，康东涛的问号也一定会找到理想答案，“香橙妈妈的老师们从来没消失，一直在线上陪伴着我们”，这是让康东涛感到踏实的依靠，但重要的是，康东涛自己从未停下脚步，她一直在向前走着。

波浪线：舒服、温柔，永不停歇

友成基金会项目官员 程畛

流动儿童是程畛介绍自己时的一个标签，作为友成企业家乡村发展基金会香橙妈妈项目的一名工作人员，尽管读完大学又读研，但“农村”就像牵着她人生的一根线，让她不断回到农村。而成长中的物理性离开和多年的专业训练，又让她的每次回归，都能拥有既充满感情又秉持理性的观察者视角。

2014年夏天，读大一的程畛第一次参加学校社团下乡都去，地点是山西省一个农村。作为流动儿童，程畛幼年成长的地方离农村并不远，而每年过年，她也会随父母回到农村老家，但这次下乡，让她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一点都不了解农村，“比我过去见到的都穷，教育资源非常匮乏。”

支教结束后，很多家长来找到程畛和其他志愿者，说愿意出钱，让他们再多带带孩子教教孩子，但计划没法改变，走的那天，家长们起大早来送行，孩子站在那里哭，“这个农村明明离城市不远，但文化精神生活却离城市那样遥远。”

这次支教，让程畛隐隐有一个念想儿，想起以前回农村亲戚家就是玩，比如秋收掰玉米棒子，都是觉得好玩，并没有思考，“这次下乡第一次让我对城乡问题产生了反思，觉得我应该做些事情。”

一次夏令营的参与让程畛找到了方向，“我第一次听说有社会工作这个专业，就去网上查，查到一看，天呐，竟然跟我性格这么匹配，社工是一个融合性学科，价值观是助人自助，让对方自己发展自己、自己帮助自己，背后支撑的学科是教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这都是我最感兴趣的学科，我一定要去报！”

就这样，在一个奇妙的旅程中，程畛发现了自己喜爱的专业选择和人生方向。

硕士毕业后，程畛在一个产学研社工机会里工作了两年，从事针对城市青少年的一线工作。

2022年的一天，程畛在网络上无意看到了一个香橙妈妈的视频，视频讲述两个通过香橙妈妈项目获得人生转变的农村妇女的真实经历，“农村”的呼唤再次在心头响起，“那种激动的感觉又来了，我要做这个事情！”

面试后，程畛顺利成为香橙妈妈的一名项目官员，主要负责项目监测，及一部分执行工作。

程畛作为班主任指导学员

入职后，程畛来到的第一个项目点位于甘肃临夏县积石山少数民族地区。一直以为对乡村有了解的程畛就像回到大学中的第一次支教，“已经2022年了，但当地女性在受教育、家庭地位等方面仍然跟城市有着巨大的差距，女孩子往往十六七岁就要受父母之命出嫁，第二次跟男方见面时就是结婚了，女性结婚之后不能自已外出打工，如果要出去只能是跟老公一起，大部分女性都在家照顾公婆孩子。”

香橙妈妈在当地开课后，吸引了很多农村妈妈来报名。一大早来上课时，程畛从她们的身上闻到了明显的煤烟味儿，程畛知道，这意味着来上课前，她们起得更早做完了早饭，还有很多妇女想来却被老公阻止，因为男人们听说培训班在酒店里上课，认为是不正经的地方，不让去……

一方面是当地女性生活情况的冲击，而与之对应的，是妇女们急切学习的精神面貌。

程畛找到“香橙妈妈”项目负责人郑瑶姐聊天，诉说自己的困惑，从社会工作视角看，当地女性很多权利明显得不到保障，但如何不知道外面的女性的地位有多高，她们还挺满足，那我们究竟应不应该让她们认清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多年来，郑瑶走遍项目村，一直深耕在香橙妈妈项目中，无数乡村女性从她身上获得了源源不断的重生力量。对程畛的疑问，郑瑶的回答是：暂时不要讲这样的观念，只是激发起她们向上走向前走的那股劲儿，带着她们一起往前走。

“你不用跟她们说你们有多惨、有多不幸，但你要告诉她们你有希望、你有力量，带着她们一起往前走。”郑瑶的话让程畛豁然开朗。

与既往接触乡村儿童身处困境却仍然欢快不同，在此后几乎每一次破冰课上，程畛都会看到泪流满面的乡村妇女，“她们只是拿起话筒来说大家好、我是谁，后面就会流下泪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自我介绍，她们就能流下泪来，因为在她们过去的人生中，她们从来没有被人看到，老公孩子就是她们的天就是她们的世界，她们的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现在全班有五六十人的目光一起看着她，单单这一点，就让她们忍不住掉眼泪。”

在程畛的印象中，有两个香橙妈妈让她难忘。

一个是甘肃省积石山积石山的一名农村妇女，大儿子二十出头，小儿子刚上小学二三年级，这位妈妈刚来培训时明显是为了一些现实目的。香橙妈妈的培训班中午管饭，培训期间还会有一点点小小的补助，开始时，这位妈妈每天都会程畛“什么时候发钱啊”“我妈妈可以来吗”这样的问题，听到这样的问题，程畛有一点失望甚至有点生气，“我们这么努力精心的设计课程请老师，可她只想吃免费饭拿点钱。”可等情绪平复下来，再涌入程畛心头的，却是心酸，她懂得这是来自贫困的苦楚。

可真正让程畛意外的是，培训了两三天之后，这个妈妈整个人变了，开始把注意力放在课程上了，每堂课她都在很认真的听，当时程畛问过这位妈妈，培训完会不会做直播卖货，这位妈妈回答不会，因为她老公不会让她在网络上出现，“男人们觉得这样很丢人”，可在培训后的6个月孵化期中，到第三四个月时，程畛偷偷关注她，发现她在学员群里发了自己做的直播，“我又看她的朋友圈，发现她的直播从来不会分享到朋友圈，我明白家庭的压力还在，但她没有放弃。”

我习惯从观察者的视角看待这些香橙妈妈，我也从来也没督促催促她，但我想，我们的培训对她现阶段可能意义不大，但却在她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我们会等，等这颗种子生根发芽。

另一个学员来自毕节市黔西县，每天来培训时都会用背带背着娃，她学习很吃力，每天上完都会再来问我，我就再给她讲一遍，后来听她说，她的大孩子已经上大学了，老公跟她不在一起，她每天照顾孩子喂奶做家务，很苦闷也很缺钱。程畛心里有点奇怪，因为打过工的人应该都会挣点钱，但这个妈妈生活却这么窘迫。

程畛（中）与学员

培训后，程畛持续关注着这个学员，一天，她终于看到她开了直播间，居然讲得特别顺畅，虽然有很多话会重复着说，但她一直努力在不停地说，“我就想，她一个人得下了多大功夫才能做到这样。”直播时间总是很晚，环境背景非常暗，程畛想象得到这是在孩子睡了之后，这位妈妈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拍，每次她都讲得特别卖力，卖代销各种各样的小商品，现在这位妈妈已经有了1.4万粉丝。而更让程畛惊讶难过和敬佩的是，很久之后，程畛才了解到这位80后妈妈的生活真相：原来，这位妈妈的父母老公都去世了，整个家庭只有她一个人遮风挡雨。

农村像一个牵动程畛心头的线，而在香橙妈妈项目中，这些从逆境中奋力往前的妈妈们是线那端让她动心的人们，程畛在不断理解不断投入的同时，始终保持着理性的思考和观察：如何把乡村女性放到一个整体体系中去思考，找到困境的根源找到解决困境的办法，这是一个宏大的问题。

“我们每个季度都会有内部学习，大家会一起围绕这样的主题和具体的个案来探讨，不一定会很快有结论，但我们都在努力找到那个答案。”程畛说。

波浪线，是程畛为自己选择的符号，“这个符号很温柔，香橙妈妈这个群体是个很温柔又很有力量的群体，这个符号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我们画大海的时候就会画很多波浪线，我希望这种舒服、温柔会一直激荡下去，就像一幅画，我们一直画一直画，一直往前走。”

感叹号，妇女们能做的不止这么多

贵州省从江县妇联主席 梁银丽

左一为梁银丽

贵州省从江县妇联主席梁银丽说起话来风风火火、语气充满感染力。担任过从江县组织部副部长、机关事务局主任等职的她，聊起从江县，随口说起就足够引人入胜。

作为以苗族、侗族为主的少数民族县城，从江县有39万人口，其中妇女18万，虽然地处大山腹地，但这里却有着金不换的气候、银不换的土壤，椪柑、百香果的品质都远优于其他地区，而侗族大歌、加榜梯田、瑶族古楼等珍贵的旅游资源更让这片土地充满神秘古老的文化特色。

但直到担任了妇联主席，梁银丽才发现了多年没有注意到家乡另一支充满力量和希望的群体——18万从江妇女。

过去的生活中，梁银丽看到过无数身边的、街头巷尾的、近处远方的女性，她们平平常常、平平淡淡、平平凡凡地生活着。担任妇联主席后，梁银丽开始有意走近她们，作为生活在经济不发达地区的女性、特别是农村女性，梁银丽看到了太多她们承担的生活重任，她们用无声和坚忍扛起各自的生活，但她们的人生并不为人所知道和肯定，包括她们自己。

如何让这些女性从被忽视、被困境环境的处境中走出来，如何让她们成为社会中被看到被重视的一员？

梁银丽接触过不少支持妇女的项目，大多侧重物质帮扶，“她们的确经济不够好，但如果你只是单纯给钱，几百块几千块，这个钱用完就完了，妇女们的生活依旧会回到过去的样子。”梁银丽说。

梁银丽（左一）参加妇女活动

2020年，梁银丽跟一个从雷山调过来的副县长汇报工作，说现在电商非常红火，自己想通过线上带货推荐产品，见效快影响力大，想看看如何从妇女这个群体着手，巧的是，这位县长在雷山时接触过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正好知道香橙妈妈的项目情况，副县长马上联系了项目负责人郑瑶，郑瑶来到从江做了深度调研，确定香橙妈妈可以来从江。

2021年，香橙妈妈来到丛江，第一期培训班鼓励各类小商小贩妇女们参与，通过电商结合市场的形式，推动大家的商品销量。

“我没想到妇女们报名那么积极，开班限制50个人的数量，但报名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梁银丽观察，这些做小生意的妇女通常都会自己看抖音快手，但能自拍直播，但从没有人想过试过自己拍，培训课教授用抖音快手做直播，对妇女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

为了真实了解项目情况，梁银丽自己也去听了课，“我没见过那么有感染力的课，农村妇女通常都很自卑，放不开，但第一堂课的破冰行动仅用几分钟就把她们紧张害羞内敛的性格打破了。”

介绍自己时，郑瑶老师让每个人离开桌子椅子，站出来，面向大家做自我介绍，开始大家都不好意思，但在老师的肯定和鼓励下，一个人说了，两个人说了，很多不好意思的妇女看到别人说后，自己也就敢说了。每个人从羞涩、胆怯到动情，甚至泣不成声，妇女们在自我介绍中，第一次敞开了自己。

郑瑶老师鼓励学员说出参加培训班的真实想法，有人直接说“我就是想赚钱”，郑瑶点头大声回应：“没问题，我们就是想帮助大家增加收入。”

在老师的鼓励带动下，学员们的情绪越来越放松，往日的害羞、胆怯、恐惧、自卑一点点被抛掉，渐渐投入了切合实际需要的课程中。

看到报名的热烈和学员们的投入，当年香橙妈妈在从江开了两届培训课。

梁银丽随时观察着这些培训过的妇女们的转变，之前一位在政府门口卖肉的妇女，上完课后开始直播卖货，直播的内容从买入、到宰杀，到做香肠全过程公开，由于生产过程公开令人信服，她的香肠销售暴增，培训之前，她的生意量两三天卖一头猪，培训后通过直播，销量增至一天卖出两三头猪。

“我跟她聊天，开始时她跟我说感谢妇联，后来说着说着，就对周围人说，感谢妇联、感谢香橙妈妈。”

另外一个做竹编手艺的农村妇女，培训前，一年产品销售近10万，培训后，通过直播电商，现在销售到了30万左右，雇的工人也从原来的二十多人增至30多人，儿子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参加到妈妈的竹编手艺中。

看到妇女们在香橙妈妈项目中的改变，政府也迅速给予支持，为一些手工艺传承人、民族文化传统方面的带头人免费提供工作室，县上还专门为此成立领导小组。

“香橙妈妈最大的特点是授人以渔，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渔’切实符合妇女们的需要，所以才能看到培训后妇女们那样有激情地、自发地改变，这是我在任何其他项目中没有看到的。只有这样的项目，才能真正改变一个人，而不是改变一时的现状。”梁银丽感叹。

梁银丽（右二）参加“香橙妈妈”开班仪式

香橙妈妈鼓励和改变的不仅是当地妇女，也有在政府中工作的“梁银丽们”，“我现在有个想法，希望友成基金会能跟我们的电商领导小组共同合作，妇联毕竟只是一个小单位，培训人的数量有限，如果可以推动更多人参与进来，会让更多人受益、产生更大影响力。”梁银丽说。

而另一位派驻在村里的第一书记，也参加了培训班学习视频，学完回到村里正带动全村妇女销售农特产品。

参加香橙妈妈培训班的妇女改变的不仅是自己，过去很多忽视她们的丈夫也因妻子的变化带来改变，“有的老公过去看不起老婆，觉得自己养家，现在我见过几个老公，都说老婆现在是自己的骄傲。”

女性们在家庭地位、社会地位中的改变，让梁银丽觉得，妇女工作真正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感叹号，既为这些妇女们命运的改变感叹，也为自己未来的工作加油！她们让我知道，妇女们能做的不止这么多。”梁银丽的声音响亮有力。

意大利著名作家费兰特因女性主题作品《那不勒斯四部曲》成为世界范围内最受关注的作家之一，费兰特有一个观点：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女性的才华是被浪费的。在这个男性制定规则的世界上，她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到一种方式来兑现自己的才华，因此，才华只能被白白浪费。

而四个符号背后香橙妈妈们的命运，恰好呼应了费兰特的观察：帮助女性找到自己的位置，让她们看到自己，让她们的生命与才华不再被浪费，只要有机会，她们自己会呈现出本属于她们人生的珍贵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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