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未解之谜(庄子并非世外高人)
蝉大侠“经典导读”之《庄子》:天道之书 ~ 第03期(文字版)
上次聊到庄子的最高知见,这个世界“未始有物”,本源是“无”。
了知这个最高知见,并不是说我们从此就执着于“无”,而摈弃了人间的生活,这就陷入虚无主义了。
有句话说得好,叫“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嘛!
所以今天我们要聊的,是庄子的“入世情怀”!
但,这是一个很难阐述的话题,因为翻开《庄子》,几乎清一色的出世言论。
比如开篇的《逍遥游》一文,庄子就一而再地说“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以物为事!”等等。
最后,他劝惠子将大树栽种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然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最后又说“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说的还是出世。
其他各篇,情况也差不多!
《人间世》一文似乎是个例外,但最后归结于“无用之用”,还是不离出世之说。
怨不得在世人眼里,庄子就是一位如假包换的“世外高人”。
但这确实是个误解,因为所有的高人都在世间,世外是没有高人的。
如果一个人只出世,不入世,那只能说明他还在道上,并未真正得道。
这是由“道”的本质决定的。“道”,本来如此!
那么,道家的“道”,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涵义?“道”和“无”是什么关系,和“有”又是什么关系?
也许在这个认识高度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庄子深藏不露的入世情怀。
为避免泛泛而谈,我思来想去,总算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切入点:庄子是如何看待孔子的?
孔子,两千多年以来,称得上积极入世的第一人了,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算是把入世情怀发挥到了极致。
从庄子对孔子的真实态度上,我们应该可以把庄子不为人知的那一面看得清楚一些。
好,我们从文化史上一桩著名公案开始。
一、《庄子》伪作之争从西晋算起,传世已1700多年的《庄子》33篇,居然存在“伪作”,可能吗?
早在唐代,韩愈就向《盗跖》一文发难,认为该文对古代圣人大肆嘲讽、侮辱,对孔夫子非常不敬,违逆老庄本意,是东施效颦之作。
“(《盗跖》)讥侮列圣,戏剧夫子,盖效颦庄老而失之者”——韩愈
北宋时,苏东坡写了篇《庄子祠堂记》,又提出《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是伪作,应该全部删除。
果然不愧是“苏大嘴”,真敢说啊。
韩愈、苏东坡,“唐宋八大家”里最重量级的人物,他们的意见,当然不容忽视。
尤其苏东坡,史上罕见的通才,对庄子也深有研究。
少年时代,苏东坡就跟着名道张易简学习《庄子》,曾感慨地对弟弟苏辙说“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而了解苏东坡的人都知道,他的文章、思想,包括为人处世,处处可见庄子的影子。
在这位资深“庄粉”看来,《让王》《说剑》二篇“浅陋不入于道”,而《盗跖》《渔父》二篇“若真诋孔子者”,均应判定为“伪作”。
在这里,先界定一下“伪作”的概念。
我们知道,先秦诸子的著作,往往是一个学派集体智慧的结晶,《庄子》也不例外。
因此,所谓的“伪作”,不是指非庄子本人所写,而是指该作品从根本上违背了庄子的思想。
继续这个话题之前,我们有必要简单了解一下《庄子》全书的结构。
现在流行的《庄子》33篇这个版本,是西晋人郭象编注的,分为内篇、外篇和杂篇三部分,其分类依据是什么呢?
现在学界公认的一种说法:
内篇的7篇文章出自庄子本人之手!无论从思想深度、文字风格乃至文章标题的连贯性来看,说这七篇是庄子亲著,历来少有疑义。
外篇15篇文章,一般认为是庄子的弟子或再传弟子们的作品,比如庄子的大弟子蔺且,还有再传弟子中的佼佼者、著名的“中山公子”魏牟,都被认为是外篇的重要作者。他们或与庄子同时,或相去不远,思想、文风都比较接近。
杂篇11篇文章,一般认为出自秦汉后学之手,距庄子时代就比较久远了。
苏东坡质疑的四篇伪作,全都出自杂篇,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二、东坡、司马,谁是谁非?
苏东坡提出的四篇“伪作”中,《让王》《说剑》是否“浅陋不入于道”,不在今天的讨论范围,我们只谈涉及孔子的《盗跖》《渔父》两篇。
《盗跖》一文,写的是盗跖聚众作乱,杀人掠地,孔子跑去劝他弃恶从善,反被盗跖一番痛骂、侮辱,仓皇逃回。
《渔父》一文,老渔夫也是一番高谈阔论,把孔子结结实实教育了一把。
苏东坡认为这两篇大有问题,但什么叫“真诋孔子”呢?难道还有“假诋孔子”不成?
显然,苏东坡话中有话。
这个“诋”字,理解为“诋毁”似乎不妥,可理解为“抨击”或“批判”。
其实,直到现在,世人也普遍认为庄子是抨击、批判孔子的,而且抨击、批判得很厉害。
这个看法,最早可能源于《史记》。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到庄子:“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
在《渔父》、《盗跖》两篇之外,司马迁提到的《胠箧》一文,确实也对儒家抨击得很厉害,如“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名言就出自这篇。
但《胠箧》并未指名道姓说到孔子,可能是这个原因,被苏东坡有意忽略了。
可见,苏东坡判定“伪作”的标准十分明确:是否真的直接抨击孔子本人?
《渔父》就算是抨击吧,还算比较温和。
《盗跖》就完全不同了,盗跖那可真是指着孔子鼻子破口大骂呀,对孔子的形象杀伤力极大。
如果这篇文章确实符合庄子本意,那只能说明庄子抨击孔子,而且十分严厉,大有势不两立的意思。
这个公案至今尚无定论,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庄子》,这四篇所谓的“伪作”仍赫然在列。
这个公案,其实涉及到很多历史背景,以后有机会再谈。
这里我们只是借这个公案,引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
庄子真的抨击孔子了吗?
深研《庄子》,并且也是实修者的一代文化巨人苏东坡,为什么会认为这个问题如此重要?
司马迁肯定地说,庄子写文章是为了“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
而在《庄子祠堂记》一文里,苏东坡认为司马迁对庄子理解不深,在他看来,庄子是帮助孔子的人,只是限于时代,不能效法他罢了。
“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庄子祠堂记》
司马迁、苏东坡,到底孰是孰非?庄子对孔子的真实态度是怎样的呢?
这个需要我们从《庄子》原文里去找线索,其实这并不难!
三、庄子对孔子的真实态度
《寓言》一文总结了庄子的写作风格,说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其中的“重言”,说的是庄子习惯于借重别人的嘴,说自家想说的话,这样才能更加取信于人。
就像我们写文章,喜欢引用一些名人名言,一个意思。
而庄子借重的,很大一部分是他虚构的人物,比如南郭子綦、伯昏无人等,但也有一些是公认的前辈高人。
按司马迁的权威说法,庄子的文章是“明老子之术”的,但他的“重言”,借重最多的人物,却不是老子,而是孔子,没想到吧?
庄子内七篇里,尤其《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三篇,孔子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在《人间世》里,孔子更是贯穿全文的灵魂人物,庄子对于在人道为人处世的看法,几乎全部是通过孔子之口提出来的。
以后我们会看到,在这些讲处世修身的妙文里,庄子笔下的孔子,是多么理性、睿智、谦逊,而且非常懂得随机应变,不固执,不迂腐。
如果你细致地读过《论语》、《史记·孔子世家》,你会同意,历史上的孔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里就举一个例子:按儒家古制,父母死后子女要守丧三年。
《论语·阳货篇》记载,孔子弟子宰我跑来跟孔子说,守丧三年,时间太长了,很多事都耽误了,一年也就可以了。
孔子问他,这样你心安吗?宰我说,我心安呀。
孔子说,你心安,就那么做好了。
看,孔子不是强迫弟子一定要怎样,你自己心安就好。
宰我离开后,孔子跟其他弟子说,宰我不仁啊!
然后孔子解释为什么要守丧三年而不是一年,他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
是啊,一般小孩子三岁之前,都离不开父母的怀抱,但做子女的,能有三年完整的爱给自己父母吗?
当然,儒家提倡守丧的意义远不止此,曾子说过“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
在春秋战国那样的乱世,重视丧礼,也是净化人心、促进和平的一种方式。
古今时代不同,这些形式虽不必照搬,但人心是一样的,道理也是相通的。
孔子死后,弟子们像对待父亲一样,给他守丧三年,而其中最会赚钱、最会社交,当然也最忙碌的子贡,整整守丧六年。
这才是真实的孔子!
《庄子》一书出现的孔子也是这样说话、办事,庄子并没有刻意地打扮他。
当然,庄子内七篇也有驳斥孔子的地方,但极少。
比较严重的一处,在《齐物论》。
当虚构人物瞿鹊子讲到,孔子把“圣人不从事于务……游乎尘垢之外”一类言辞认为是孟浪之言时,庄子借长梧子之口评论说:“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意思是,这样的道理,三皇五帝听了都会感到疑惑,何况孔丘呢!
这就是苏东坡说的“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
毕竟,儒、道两家在最高知见上,还是存在一定差距的。
但这显然不能说明,庄子对孔子的态度,就是抨击的、批判的。
南怀瑾先生在《庄子諵哗》一书里说:“表面上看起来,庄子是在骂孔子,实际上规规矩矩,庄子都在捧孔子,捧得很厉害”……
说完,南老师还补了一句,“要了解这一点,就要懂得文学的技巧了”。
想想也是啊,就说“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这句话,庄子都把孔子和“三皇五帝”放一块比较了,这不是“捧得很厉害”吗?
更准确地说,庄子对孔子的真实态度,就是“借重”二字。
借重孔子,庄子大量表达自己对于社会人生的看法。
这样看来,庄子最为后人诟病的一面——入世情怀的缺失,看来是很值得商榷的。
四、庄子为什么不救世?那有朋友说了,光有入世情怀不行啊,庄子为什么不出来救世呢?
他是有机会的呀!
楚王要聘庄子当宰相,庄子却说,他宁愿像乌龟一样,拖着尾巴在泥水里嬉戏,也不愿骨头供奉在庙堂之上……
要明白庄子为什么这个态度,我们就要知道什么叫“战国”了!
西汉学者刘向在《战国策书录》中提到当时的诸侯国:
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晚世益甚,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盖为战国。
后面他说:
“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施谋”。
最后又说:
“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
游说权谋之徒,应该就是指苏秦、张仪这些人了。就连声名显赫且积极入世的孟子、荀子都没有出路,何况庄子?
还有一点,庄子是宋国人,他的一生,几乎都在一位奇葩国君的统治下,那就是宋康王。此人外号“桀宋”,可见是个怎样的货色。
所以,庄子只能选择他那样的生活方式,即《山木》篇提到的“虚己以游世”,另外《外物》篇也讲到,“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
是游世而非避世,否则,我们今天就看不到《庄子》这部书了。
其实,庄子跟孔子一样,也是以教学为业。临死的时候,他的身边也有一帮学生在。
所以说,形式主义不是真正的儒家,虚无主义也不是真正的道家。
汉朝的张良,唐朝的李泌,明朝的刘伯温,不都是天下大乱的时候,道家入世救世的代表人物吗?
正如前面我说过的,是“道”的本质决定了,道家是一定要入世的。
五、道家入世由“道” 的本质决定
上期我们讲到庄子的最高知见,宇宙的本源是“无”,这是唯一的真相。
在道家发展史上,这个“无”跟三个字有关。
第一个就是我们上次讲的“炁”字,这是从用的角度讲“无”。“炁”是一种无形的能量,这是修道者的一种实际体验。
第二个是“常”字,讲的是“无”的性质,不生、不灭、不动、不变,可以与“无常”即生灭法、“妄”即执着于有结合理解。
所以《道德经》里说:“知常,明也;不知常,妄;妄作,凶”(十六章)。所谓“知常”,就是体认到“无”,也就是明心见性。
第三个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道”字了。到底什么是“道”?历来众说纷纭。世人经常把“道”当成本体,理解成与“无”同义了,其实不是这样。
看过“蝉解芦氏道”那个系列视频的朋友,应该对此有所了解。
老子提出“道”这个概念,取象于道路这种人们常见的事物,所以老子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大路你不走,偏要走小路。
那既然是道路,就有起点,有终点,而这个起点就是“无”,终点就是“有”。
所谓“道”,就是从无到有,或者叫真空妙有,讲的是“无”的运化、“无”的启用。
“有”以“无”为体,“无”在“有”中见,而“无有”为道,故而老子说“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如果没有达到“无”的境界,没有回归本源,是谈不上“无为”,也谈不上“得道”的。
以上就是道和无、有的关系,非常抽象,需要静下心来好好体会。
我们说回庄子,“明老子之术”的他,为什么会说“道在屎溺”呢?
因为道就在万物之中,并不是脱离万物,另有一个道的存在。
一个人求“道”,离开世间万物,又能去哪里求呢?
所以这下我们明白了,“道”这个概念本身,就意味着无和有的辩证,意味着出世和入世的结合。
在真正的道家看来,执着于无,或执着于有,都是不对的。
在真正的道家看来,出世就是入世,入世就是出世,因为天人是合一的。
在真正的道家看来,站在天道的高度,对人道的东西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有助于利他之行,道行也就越高。
这就是为何庄子崇尚无用之用,而按《史记》的说法,他本人却是“其学无所不窥”。
你这个不懂,那个不会,却说什么“大道至简”“无用之用”,不成了笑话吗?
所以道家跟儒家一样,是入世的,尽管两者还是有差别。
道家的入世法,我们不能简单地“听其言而观其行”(《论语·公冶长》),通过这样的表象去理解,经常会出偏差。
因为道家比儒家站位更高,“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道家的入世法,是到达天道之后向人道的回归。
而儒家因为没到山顶,也就是没有达到“无”的境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不小心,就可能拘泥于形式,陷入僵化和迂腐。
当然儒家到了王阳明心学之后,又有了一个升华,这是另一个大话题了。
今天,我们简单聊了聊庄子的入世情怀,具体的内容,我们后面再谈。
只有了解庄子的最高知见和他的入世情怀,我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庄子,理解他的“逍遥游”。
《逍遥游》中,庄子的大鹏飞到南冥之后,会怎么样?
“逍遥游”其实是有一个路线的,而这个路线在《道德经》里也能找到线索。我们下期讲到《逍遥游》的时候再谈。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蝉大侠“经典导读”,让经典更好读!
咱们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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