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

门前的行走

文/晶达

1

无知的人是缺乏想象的。说到想象,总是“关于”,一种已知存在作为想象的投射,像固定在画板上的白布,令画者每一笔落下成为可见,仿佛捕捉脑中出逃的困兽。

关于东欧,所能想到的都是名字——人、地方、事件——黑塞、卡夫卡、赫拉巴尔、茨威格、雅歌塔;柏林、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世界大战、布拉格之春、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踏上旅途前,它们像被突然从纸盒里倾倒而出的拼图碎块,一个个由于东欧之行从洁白纸上凸显成眼睛可以触摸的字的纹路,黑白,无处安放。

它们是字,不是想象。或者是关于他们用字构建的世界之想象。这是一种残缺的,掺杂由于无知以虚无填补的想象。比如我不能想象托马斯与特丽莎出逃又复返的布拉格之春凶险的街道,不能想象一位无名者以希冀之名冒着被击毙的危险奔赴的柏林墙究竟多长,不能想象盛放作为恶童的“我们”的残酷又温暖青春的外婆家,房子是什么颜色。

第一天在柏林,阴郁的天空里有雁阵飞过

2

冬令时前一天抵达柏林。凌晨2:59,时钟被重新调回两点,柏林、整个东欧与北京时间从相差6小时变为7小时。不能顺利倒时差睡觉的人将见证这一奇妙时刻,然而第二天听到都是半夜醒来睁眼到天亮的抱怨,没人描述钟表数字在2:59的最后一秒突然弹回2:00的情形。我睡眠好,柏林时间23点入睡,次日6点醒来。算上冬令时多赠与的,刚好8小时。

他们错过睡眠,我错过眼见冬令时的开始。

飞机飞过六个时差,我们将同一个六小时过了两次,飞机仿佛可以追赶时间,我们仿佛从上帝那里偷了六个小时。窃喜在许多人脸上绽放。

生命是有长度的,度即是限,因此人对时间总是格外敏感。他们甚至愿意用人的生命所不能及的时间长度来证明人的存在。将二战炸毁的百年建筑精心修葺,柏林大教堂外观砂岩上被炸毁的曾被风化的黑色斑驳以人工代替岁月补救而出,仿佛对时间这个不可动容的伟大存在进行礼拜。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1)

柏林大教堂远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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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会大厦看柏林被城市公园包裹

走过柏林最古老的洪堡大学和依然搭着施工设备在正维修的柏林大教堂,玻璃与水泥修建的现代建筑林立于旁,傍晚它们将点亮白炽灯与霓虹灯,属于历史的教堂则被夜幕遮蔽。国会大厦的坡度环道可以俯瞰整个柏林,城市中心公园有大量树木包裹着古往今来的建筑群,秋黄以人眼无法感知的速度正逐渐取代夏绿,在青黄相交的上方天空,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国旗与如今的德国国旗分别飘扬在国会大厦两端;砖红的新市政厅与米灰的旧市政厅一前一后并立,将过去与现在——公民社会的荣耀并置于一个固定空间;深灰方形石柱组成犹太人屠杀纪念碑,高低错落如同迷宫深邃,坐落在铁娘子默克尔办公室附近,仿佛罪与悔的互望。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3)

犹太人屠杀纪念碑

也许一条柏林墙的切割注定柏林将永远是一个处处有边界的城市,仿佛一个有双重人格的双子座城市。如同柏林墙本身, 被推倒的墙体是一种否定、亦是一种解放,余下绵延的残体上画满颜色鲜艳的涂鸦——满,很满,将整个墙体覆盖;齐,很齐,就像剪裁工整的一张张厚厚的灰底画纸。它不再称为墙,于是有了新名字:东边画廊。1990年9月28日,来自21个国家的180位画家在其上作画。过分整齐的涂鸦失缺涂鸦固有的随意性,就像一张特意绣制的彩色纱布包扎并遮掩这个国家乃至人类曾经至血至骨的伤口。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4)

柏林墙的两幅涂鸦,上图是著名的兄弟之吻

我在东边画廊马路对面一家纪念品小店里买到一块柏林墙的残块,一元硬币大小的不规则多面体。光整一侧附着已经褪色的橙色涂鸦漆,那一定是曾经柏林墙的墙面,余下的全部灰色是墙的内部,未被推倒前无人可见的脏器。它小到可以握在手上,翻来覆去地侦看,作为物质,它没能向我提供更多证据,然而它的残破和褪色却向我呈现更多真实。难免去想它的由来:是1990年6月拆除柏林墙时掉下的无数残块之一;是此后时间与风不间歇对墙的轻凿所致的少量脱落;是商人拿着锤斧于无人黑夜在长达1316米的墙上取无伤大雅的几个小块。都有可能,或者它就是同学们口中所说的“假货”。但我仍然相信它的残破带给我的真实,它小小的躯体携带的历史与疼痛是真实的,它由来的神秘性也许正连接了这块地域与这里的人从前往后的时间。

后来在一座不知名的砖红色巴洛克大教堂一侧,我们发现了四块柏林墙残片。没有墙的厚度,仿佛剥下的皮。为了站立,在草坪上修建底座,倒更像四个紧挨一起的墓碑。层层堆叠且不再完整的涂鸦传递着停滞在另一个时空的反抗与愤怒,愤怒也是会老的啊,一个画在另一个涂鸦之上的反战标志,圆圈的边缘已经模糊。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5)

看到那个已经模糊的反战标志了吗?

旧的墙已经成为老去的墓碑,新的墙被鲜艳的色彩覆盖。而我对于柏林墙以及与其有关的生命与死亡的建立想象,终于有了依托。

我们曾跨过柏林墙的豁口抵达另一侧,墙的西边有宽阔水面,午时正被从云层后透出的阳光赋予银黑色磷光,太阳赋予水以光,水赋予人眼以它本没有的颜色,而我们能赋予的只有对美的判断。那时,水面除了银色,还有停靠的船,几只长着白额白喙的水鸟。云、水、鸟都在缓缓移动,我是在那一刻明白,安宁的气息即是动态之平静。

我们又去了别的地方,太阳是又躲了起来,还是我没再注意阳光的存在,我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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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西侧的水域与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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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行驶在德国的林中路。

笔直的松树每一棵都在努力参天,这样的努力它们一年四季也无有丝毫松懈。松针如惯常印象中依旧绿郁,细心的人会知道,松针的绿也分了少年与暮年。这绿此刻正在老着,正是去往暮年的途中。其它树木不如松树高和密,零零散散挤在松树未及占领的土地,叶子大都黄透了。与黄叶相映衬的是林间的草,十一月初凛凉肃穆的天气里纷纷枯败,以自身生命的妥协与寒冷握手言和。

我们看着黄与绿,置身于水泥质地的灰色地带,在温暖的车内作为寒冷的旁观者。我有一种回到故乡的错觉——我那个四处生长针叶林的寒冷故乡,在一个我成年后总是错过的季节,有与这一模一样的景致。那么也许在更小的时候吧,一次记不清细节的秋游让我看到故乡林间这样的面目,由于相似,它就这样在异国复活——或者倒不如说,我回到的是关于故乡的记忆。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7)

在德国的原野奔驰

一直未晴的天终于开始下雨,透明的窗玻璃变成有细小移动颗粒点缀的滤镜。我们驶出树林,尚绿的大片原野及其上或远或近聚集在一起的一个个树团,景色的似曾相识令我更加不知身在何处。有时一群巨大的三叶风车出现了,洁白柱子洁白叶片,是人类种植给巨人世界的三叶草。如果堂吉诃德遇到现今的风车,他大概只能砍人家修长而光滑的独腿了。

下雨的天本就是暗的,以至它后来逐渐黑下去,竟没在意。

在德累斯顿下车,迟钝地觉得这座城市像是被谁藏起来一般面目模糊。数量庞大的乌鸦成群结队在空中盘旋,集体盘旋集体择枝停落 ,将早已没有树叶的秋末荒凉树冠丰满起来。我们向德累斯顿王宫方向走去,雨后公园地面泥土湿漉漉的,比干燥的泥土更易被鞋子拐走,被粘在鞋底离开原来的地方,不知会重新落在哪里。

导游老陈边走在最前面边顾首相告大家:小心鸟屎啊。

鸟屎可不是地上的水洼,绝不是小心就可以避免的。这是我后来的经验之谈。他的警告过去没有五分钟,约翰一世骑着马的铜雕前,一只乌鸦将一滩水分过多的粪便无声无息降落在我白色的外衣上。乌鸦屎的颜色令人费解——它的羽毛那么黑,屎却像调色失败的一块灰棕色颜料。我与约翰面面相觑,突然意识到他常年在此一动不动,对乌鸦屎一定比我更熟悉,于是对他挥挥手以表安慰。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8)

夜晚看德累斯顿,奇异的光让建筑变成了另一种存在

太黑了,罗马风格德累斯顿王宫、哥特风格的王宫教堂、巴洛克式的圣母教堂,是王的高殿,是企图更接近神的伸手,它们无法被属于平民低矮的橘黄色路灯照亮,在夜幕里,我们看到的仿佛只是这些建筑的幽暗影子。

唯有王侯出征图在射灯下依旧清晰明亮,米黄色底上以素描质感的灰黑色描绘了萨克逊王朝三十五位骑马的边疆总督、选帝侯和国王,一些步行者散落在高高在上的王侯贵族之间,是传令官、卫兵、侍卫等。王国被称为奥古斯特一世,别号“强壮的奥古斯特”或“强力王”,一个被传喝狮子奶长大的男人,可以空手把马蹄铁折断。只是不知他颇受女性青睐并生育了360个子女的壮举是否和他力大无比成立因果关系。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9)

王侯出征途局部,如果放大可以在每个人下面看到他们的名字

王侯出征途高10米、长103米,由25000块陶瓷砌成,据说是世界上最长的瓷砖壁画。陶瓷片均来自赫赫有名的迈森瓷器,瓷器在德累斯顿的诞生却是一次意外——1708年,自诩掌握造金术的伯特格尔为还是选帝侯的强力王造金过程中,烧制出欧洲第一件真正的瓷器,强力王兴奋不已,制瓷取代了造金。如今,迈森瓷器几乎成了瓷器界的爱马仕,声望与品质完胜它的老师(伯特格尔最初在瓷器造型、纹饰方面模仿中国瓷器)景德镇瓷器。第一次得知迈森瓷器还是在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里,正是开篇不久塞西莉亚和罗比在水池边争夺的那件瓷花瓶——塔利斯家族叔叔从战场拿回的光荣赠礼。

站在迈森瓷器的展示橱窗前,它的傲娇尽收眼底:两个一人多高的橱窗,一个放置着橘色系迷彩坐姿小熊,另一个放置着万花筒图案的正舔毛的豹子,两件瓷器仅有汤勺般大小,剩下的大量空间是闪闪光柱、洁白垫板、同色背景墙,就好像给两个小巧而精致的小动物搭设出的奢华舞台。那豹子正转过头舔肩膀的毛,两只前爪悬空,逼真可爱得让人很想去拉一下它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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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迈森瓷器迷你动物,多么希望拥有那只小豹

有的东西因不可摧毁而珍贵,比如钻石;有的东西因无法复制的易碎而珍贵,比如迈森瓷器。但它们都是因美而珍贵。对于美,我们产生的念头往往是占有,能力可及就是收藏,若不可及,懊恼失落惋惜,甚至犯罪——倘若发生三岛由纪夫所言的情况——“如果人只过度思虑美的问题,就会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不觉间与最黑暗的思想碰撞”。我没能力收藏那只小豹,也不能破窗抢劫,只为它拍了一张照片,只能给它存在的美的认同,只能想象它日后的尊贵命运。

还剩下懊恼失落惋惜,于是和老师同学们在慕尼黑喝醇正的德国啤酒,借酒浇愁。酒是一个空间,它大概是除了梦境唯一可从现实逃遁的去处。

4

是在维滕贝格,我莫名产生了一种对门的青睐。这个欧洲宗教改革起点的老城,有许多造型各异的门,紧闭着以守护门内的秘密与安宁。在柏林与德累斯顿,除了佩加蒙博物馆,我们并未进入任何向我们敞开的门。我们从门前走过,看建筑几百年的坚强,在遭遇二战轰炸后依然矗立的坚强。

进入佩加蒙博物馆的大门,看到更多被搬进室内的古代城门/墙,仿佛被关进局促笼子里的远古巨兽——巴比伦的伊士塔尔城门、古罗马的米利都市集大门、土耳其穆萨塔宫残墙。面对镇馆之宝佩加蒙祭坛依然是逐渐向上的台阶与石雕石柱,以门的形式为祭坛供奉宙斯,仿佛人与神可来可去可共处的唯一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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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米利都市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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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伊士塔尔城门上的狮子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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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上雕刻精美的花

进入一扇门,看更多的门,似乎意味着对与自身距离甚远的文化的进入永远没有尽头,或者这种进入本身就是一种奢望。后来常常想,倘若你在某一个陌生地方留下的时间足够长,这种进入能否在耐心与缓慢之中完成?也许这样门前的行走如同你与大海的关系,你站在沙滩眺望,认识海作为一块微动的巨大蓝丝绒;你换上白色泳衣,在水与氧气的空间夹角接受海的包裹与触摸;或者你穿上潜水服背上氧气罐,到更深的地方获取海平面无法得见的画面。而你最终是要离开海域的,你能带走的关于海的,只有岸边的贝壳。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14)

去往捷克路上遇到的云

我们手捧着卡夫卡和赫拉巴尔的贝壳来到布拉格。不能全然理解并不妨碍我们怀着敬意的赞美,并不妨碍我们以敲门的方式问候已经故去的人,并不妨碍我们渴望在某一个尚未移动的空间想象他也曾在这里,做我们此刻正在做的事。

2018年10月31日,万圣节前夜,捷克时间早上九点半,我们来到弗兰兹·卡夫卡先生已安眠94年的墓园。阳光甚至有些晃眼,布拉格色彩明亮,似乎曾有彩虹坠落,没有人带着哀伤的情绪。我们买了菊花,白黄紫粉被一张淡灰色的纸裹为一束。

墓园的门禁闭,头戴犹太小圆帽的看门人隔着有一条条宽阔缝隙的铁门说,我们不能进入。这天时间9:00-13:00,墓园因我们不知情的原因关闭。继续沿着灰色围墙向前行走,另一扇黑色大门后,卡夫卡灰白色的圆柱形墓碑不骄不躁不起眼地立着。这就是能实现的与他最近的距离了,他的墓碑与禁闭铁门之间的直线距离,眼睛代替双脚将这个距离走完。每个人分到铁门的一条缝隙向里探望,四色菊花被从其中一条缝隙塞入,掉落在墓园落着些许枯叶的土地上。掉落过程中,淡灰色的包裹纸松懈了,菊花们得到释放,以躺倒的方式重新回归土地,如同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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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先生朴素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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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卡夫卡先生的花,之前和之后

我们没能进入卡夫卡的墓地,唯有携带我们敬意的菊花仿佛闯入者一般摔倒在门的内侧。而我想象,当夜晚来临,一年之中故人的亡灵被允许回归的唯一一天,弗兰兹·卡夫卡先生也许会从他朴素的墓中醒来,越过放在他墓前的许多整齐的鲜花,以一种好奇心将这份摔倒的敬意拾起来,拾起这份来自中国的敬意,一个他多次想象、曾经书写、却从未来过的东方国家。他一定会高兴吧。

同样,我们走过赫拉巴尔曾经工作的剧院大门,站在他结婚的教堂门外眺望。他曾经写作并喝啤酒的金虎酒吧,我们也想在那里喝上一杯,穿越时空与他共饮。由于我们只拥有对金虎的想象,在现实中从它的门前反复途径却没能辨认。

总还是有一些门是能够进入的,布拉格城堡内黄金巷22号。这座有着天蓝色墙面、墨绿色窗框的小屋子,是卡夫卡妹妹的房子。卡夫卡曾在这里借住,写下《乡村医生》《中国长城建造时》。现在它作为卡夫卡纪念品商店,所有的墙面摆满书籍和明信片,狭小逼仄,寥寥游人就可以将它塞满,而卡夫卡就是在这里用文字创造出无尽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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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走进黄金巷22号,这是全程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进入的切实没能给我更好感受,我选择在同样有着墨绿色木框的门外行走,让同学为我拍下一张即将进入房子的背影照片。而我深知,我与欧洲的文化,与卡夫卡,与已经沉睡的那些伟大作家,永远只能向这张照片所呈现的一样,是一种无限地走近,一种进入的企图。在这种充满魅力的不能停止和完成的走近之中,我所获得的就如同照片里门框的内容,是某种局部,剩下藏在暗影里和被遮挡的部分,将由于我的想象变得无限宽广。

夜来得很快,布拉格瓦茨拉夫新城广场,两名曾在布拉格之春反对暴政而自焚的大学生被人们以蜡烛和鲜花祭奠着。我脑中的托马斯和特丽莎此刻终于在广场的石头路上相拥,在城市的另一头,卡夫卡先生或许正在墓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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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在布拉格之春的火中永生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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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沉默并匆忙,仰观静止的建筑,拜访故去的巨匠,像时空错位的迟到者,寻觅百年之前。一些时间在城堡与墓地的身上停了下来,仿佛被拦截的浪子的安住;另一些时间是一直向前走的,去遇见新的生命。

一位布拉格的铁匠,穿着中世纪的皮质围裙,在广场上升起炭火,用一把黑铁锤敲击巨大马蹄铁之上的小铁块,在人群熙攘的喧闹中言说铁的语言。当当当当,我们都知道铁在说什么,它告诉人们它正在诞生。我们也都知道铁匠在说什么,他用锤子以及使用锤子的方式与神情将属于铁和铁匠的历史锤刻而出。这让历史活了过来,它在流动时间遇到的新生命手中从过去来到现在,成为正在进行时。我在铁匠身后的小摊选了一片黑色的铁叶子,我知道它将永远不会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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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铁匠。(赵志明 摄)

行程的后半段,我由于无知兑换的少量现金被冲动消费袭击得所剩无几(我怎么会知道在东欧上一趟公厕最少就要0.5欧/4元人民币)。前往新天鹅堡的山路上,走在最后的我和严彬听见一位接头艺人演奏的声音,已经发白的金发和金色胡须组成一种奇异的色彩效果,加上新天鹅堡作为迪士尼Logo城堡原型的气氛,我甚至觉得他来自某个仙境。

掏了掏钱包,除了十块就是十分,不是太多就是太少。终于翻到一个20分硬币,硬着头皮以极快速度投进琴袋,准备立刻逃跑。他突然叫住了我,用英文问我是否知道他乐器的名字,我摇了摇头,他开心地说出一个奇怪的四节音符,说了两三遍。我懵在那里,向同站在一旁的严彬投去求助的目光,他仍然回以他日常中一贯游离的眼神。而那位老人是多么期待啊,他面对我的不解一直耐心地微笑。

在很多秒之后,我的大脑突然就像一休哥那样“当”的一声醒了过来,我才听懂已经在空气中停滞了很久的话,他说的是中文:“手摇风琴。”我更加开心地用标准中文回应了他:“手摇风琴!”他一直凝结在脸上的期待像烟花那样散开了,我的听懂对他不知何时进行的艰难学习也是一种肯定吧。他继续弹琴并歌唱,弹唱了一首《两只老虎》,我知道那是专门为我的——为的我听懂。我向他表示感谢,他又问我,想不想试试摇一下他的琴。可我知道我们的队伍已经走得很远了,我告诉他朋友们在等我,也许从城堡上回来的时候,我愿意试试。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天空,告诉我,如果没有下雨,他会在这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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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天鹅堡山路上看到的风景

我带着一份期待走进新天鹅堡,这个在19世纪被路德维希二世以造梦的名义建造而出的白色城堡,这个因他的天真出现的城堡,当他过早因为天真而死去未能全部完工。所以我知道天真是美好亦是有代价的。我带着一份期待,并不准备相信这份期待的兑现,这让期待变得十分轻盈。

下山的时候,我们又经过他,他已经将琴收了起来,并摘下之前那顶很有民族特色的花帽子,让我觉得他这时已经不是街头艺人了。他侧身正与朋友说话,接下来就要离开。我问严彬:“你说他还记得他对我说的话吗?记得我吗?”严彬说:“不知道。”

“但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了。”我说。

实际上这个时候雨已经下了一会儿,可对于一个有期待的人来说,雨的小似乎应当忽略。直到我们完全走过他,他也没有看到我。雨在内心的伤感即将升起的一刻成为答案。我仍然感觉到美好,因为事情也许是另一种可能:我硬着头皮投进20分之后顺利逃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乐器叫做手摇风琴。

并未兑现的期待就成了一个悬置的东西,我无法知道究竟是他忘记了、他认为已经下雨了、他随口说说。而我们都知道这份期待的提出一定是出于善意,它就那么悬在那里,在我今后的人生中不时因被想起而发出微弱的亮光。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21)

矗立在秋叶之黄中的新天鹅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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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铁叶子是我在整个行程中丢失的唯一珍贵。浓醇的德国啤酒让我的水土不服发生在大脑而非肠肚。它应是被遗忘在慕尼黑的酒店,一个有着大量黑人服务生的酒店——我们第二天一早退房在走廊里发现的。

大概有七八个,都留着卷卷短发和胡须,身材消瘦,从远处一眼看去像几个复制人。我想会是他们其中一个人发现那片叶子吧,他将小车停在房间门口,刷卡进去准备清洁,之后在一个我们没注意的角落发现了它——黑色而坚硬的叶片系着黑色绳子,比他的祖父还要黑,他会把它揣进兜里带回家。

或者交到酒店前台。那么它将再也无人认领,它的一生将变成沉寂的搁置,再也得不到欣赏。直到打造他的人死去、丢失他的人死去、拾起它的人死去、直到房屋倒塌,它会一直被沉寂的搁置。我倒希望它能成为属于人的物品,在人的眼光之中得到作为物的存在,在人的手掌之中流转,让它所携带的历史像河流那样从不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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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叶子丢失前的一拍

在多瑙河边的下午是整个行程的最后一个下午。布达佩斯给了我们无云的天空和耀眼的阳光。多瑙河是蓝色的,其上银光波动。河边有一处有许多铁鞋,为祭奠曾经被推入河中处死的犹太人。鞋里有人放鲜花、硬币、糖块,我也在一双儿童鞋里放了一块水果糖。沉入河底的冤魂也许永远不会浮上来,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逝去生命的哀悼。倘若真的像阿多诺所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倘若真的“重提是认可,遗忘是背叛”,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奉上糖果与鲜花、沉默与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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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多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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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瑙河边的铁鞋与祭奠

即将离开东欧的这天下午,仿佛一切都没有声音,流水、海鸟、轮船,它们静静地移动。岸边每隔几米有一个面向河面的椅子,每个椅子上坐着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一家、一对、一个。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无声的水面,并将我从一路看向历史的处境之中拉回此刻,窥伺到他们当下生活的缝隙,我意识到,除了此刻的悠闲,我对他们作为人的状态一无所知。

哦,对于东欧,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进入的感觉,就是站在门外向里张望,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它们如此精美,忍不住要站在门前拍张照片,似乎这是证明曾经来过的唯一证据。可我知道当然不是,当我踏上归程,除了包装纸包裹的大大小小的纪念品,我仍然是带回了更多东西的。我的脑中有在门前行走时,拾捡的形状各异的贝壳,总算让我摆脱了最初无知的状态,它们也许可以令我今后的想象仿佛孔雀,羽翼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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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坐,知道了Kappa的由来(哈哈)

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26)

渔人堡的国王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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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欧之行的思考(东欧行记门前的行走)(27)

晶达,达斡尔族,1986年生于大兴安岭。2011年出版长篇处女作《青刺》(又名《铁气球》),著有儿童文学《塔斯格有一只小狍子》,中短篇、散文、诗歌散见《小说选刊》《当代》《星星》等。曾获第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奖新人奖,两届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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