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活着就是为了几个瞬间（加缪荒诞统治世界）

“这个世界的灾难与伟大：它绝不贡献真理，只贡献爱情。荒诞统治世界，而爱情拯救之。” —— 加缪

01

八月，孕育着风暴的天空。灼人的风。黑云。然而，东方，一条蓝色的、轻淡的、透明的带子。不能直视。对于眼睛和灵魂来说，它的出现是一种折磨。因为美是难以容忍的。它使我们绝望，一瞬即为永恒，我们从中拉长了全部的时间。

02

旅行的代价是恐惧。

在某一个时刻，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语言那么远的地方（一份法文的报纸是无价之宝。夜间在咖啡馆中度过的时光，人们试着用胳膊肘接触他人），一种模糊的恐惧抓住我们，一种本能的欲望是重新回到旧有习惯的保护中去。这是旅行最明确的所得。这个时候，我们是兴奋的，但是脆弱。最微小的碰撞都会震动我们，直到内心的最深处。一道道光亮相遇，永恒就在那儿。这就是为什么不应该说旅行是为了快乐。没有旅行是快乐的。我看到的更是苦行。为了文化，人们才旅行，如果文化是实践我们最深刻的意义即永恒的意义的话。快乐使我们离开自身，就像帕斯卡尔的消遣使他离开上帝一样。旅行如同一门更高深、更严肃的学问，使我们认识自己。

03

昨天。太阳直射码头，阿拉伯杂技艺人和港口处处闪光。人们会说，我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月里，这个地方不吝惜阳光，精神焕发。这个冬天是唯一的，一切都散发着冰冷和阳光。一种蓝色的冰冷。

冷静的醉意和微笑的匮乏——希腊石柱雄劲的领受中透着绝望。我需要写什么或者创造什么？需要爱或者忍受什么？实质上，我生命中丢失的东西并不重要。一切都变得无用了。

面对这个天空和降下的灿烂的闷热，我觉得绝望和快乐都没有充分的理由。

04

哲学的价值决定于哲学家的价值。人越是伟大，哲学越是真实。

05

受苦的世界悲壮的战斗。不朽作为问题的无意义。我们感兴趣的，是我们的命运，是的。但不是“以后”，是“以前”。

06

一种心理学上细节的错误。寻找自我的人，分析自我的人。为了认识自己，表现自己。心理学是行动——不是关于自我的思考。人们用一辈子来确定自己。完全地认识自己，唯有死。

07

如果说时间过得快，那是因为人们不设置参照点。天顶和天际上的月亮，就是如此。青年时代一年年过得如此漫长，就是因为很充实，老年的日子如此短暂，就是因为循规蹈矩。例如，几乎不可能在表盘上看一根指针转五分钟，只要事情是漫长的，令人恼怒的。

08

文明并不存在于细腻或高或低的程度之中，而在一个民族共有的意识之中。这个意识从来也不是细腻的。它甚至是直来直去的。把文明当成一种精英的产物，就是把它与文化混为一谈了，文化完全是另一码事。有一种地中海文化。但是也有一种地中海文明。相反，不要混淆文明与人民。

晚上，海湾上世界的温柔——有些日子世界撒谎，有些日子世界说真话。今天晚上它说真话——怀着怎样的执着而忧郁的美啊。

09

一种思想吸引我的是它所包含的刺人的、独特的东西——新的、表面的。应该光明正大地承认。

10

这个世界的灾难与伟大：它绝不贡献真理，只贡献爱情。

荒诞统治世界，而爱情拯救之。

11

当我在这二层的明亮温暖的房间的时候，我关上了门，放下了所有的帘子。（《幸福的死》的片段。）于是，在迎接我的非同寻常的寂静中，一旦我坐下来，我就感觉到解放了。首先从那些刚刚过去的气喘吁吁的日子中，从控制我的生活的努力中，从那些艰难的喧嚣中，解放出来。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车厢微微地颤动。如果说我待在窗户后面，等待着雨夜的沙沙声，我还像听着一阵寂静一样听见它。有好几天，我不再想了，只想去干点什么。我成了日程、旅馆、等待着我的任务的俘虏。我终于自由自在了，以不再自由自在为代价。我对着这种我感到与和平的世界一起上升的安详，愉快地闭上了眼睛，这个世界刚刚诞生，没有暴政，没有爱情，在我之外。

12

创作者。他的书使他富有。但是他并不喜欢，他决心写伟大的作品。他不再写别的，反复修改。渐渐地，他家里缺钱了，穷困了。天塌下来了，他却活在一种可怕的幸福中。孩子们病了。得租房子了，不得不住在一间屋子里。他还在写。老婆得了神经衰弱症。一年年过去，他在全然的从容中继续。孩子们逃离了。老婆在医院里死去的那一天，他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通知他这不幸消息的人只听见他说：“终于！”

13

《新法兰西评论》。奇怪的地方，其职能是刺激作家，但是人们却失去了写作和创作的乐趣。

14

对她来说，幸福就是苛求一切，甚至死亡的权力。

15

自然不是人们拥有的美德：美德是取得的。

真理不是美德，而是一种激情。因此，它从来也不是仁慈的。

16

我喜欢的十个词，回答：

世界，痛苦，土地，母亲，人，荒原，荣誉，贫穷，夏天，大海。

17

光明啊！这是那些在古希腊悲剧中被扔在死亡或可怕的命运面前的人的呐喊。

18

把他的原则放在大事上。小事嘛，仁慈可矣。

19

在我初期的作品中，时间被否定。渐渐地我找回了时间的起源——和成熟。作品本身将慢慢地成熟。

20

他们否定美与自然，只为了智力及其征服的权力。浮士德以为不用海伦娜就可以生下哀弗利昂。奇妙的孩子只是一个畸形的怪物，烧瓶里培育出的小精灵。为了哀弗利昂的诞生，不能只有浮士德没有海伦娜，也不能只有海伦娜没有浮士德。

反抗，诸神真正的坩埚。不过它也制造偶像。

21

心被用坏了，这不是真的——但是肉体却在制造假象。

那些人喜欢原则胜过幸福。在他们为幸福规定的条件之外，他们拒绝幸福。如果他们突然幸福了，他们会无所措手足——因摆脱了不幸而感到不幸。

22

爱上帝表面上是我们可以承受的唯一的爱，因为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希望被爱。

23

我在电台发表的声明——我自己都觉得讨厌。巴黎让我改变了，尽管我已尽力抵抗。《战斗报》停刊之后，我一个人奋斗得太久了，没有地方发言、阐述、辩护和有机会提出解释。从未有人热情地响应我，或者至少让我看出他们的不吝付出。结果就是我变得冷淡，口气也变得冷冰冰的，由于太倨傲而不能将内心的不屑传达出来，令人感到厌烦。如果我对自己有信心，就算一秒钟，我就会笑了，一切也都解决了。

24

天才是一种健康，一种高级的风格，一种好的心情——但是在痛苦的顶点。

25

性自由至少给我们带来了这个，即贞洁和意志的优势现在是可能的。所有的经验，保守的或自由的、热情的或梦幻的女人，自己是纵欲的或是谨慎的，在欲望方面是得意的或是无能的，反正一切都可以。再没有神秘了，也没有压抑了。

这时精神的自由几乎是完全的，克制几乎总是可能的。

26

虚伪的不正义导致战争。狂暴的正义加速战争的到来。

一张报纸不说真话，因为它是革命的。它不是革命的，只是因为它说真话。

27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和谐、从容和永久的平衡，但是我总是要通过最崎岖的道路、混乱和斗争才能走近它。

文字丨[法]加缪 文，郭宏安 译；节选自加缪一九三五至一九四二年的记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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