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经典访谈(专访贾樟柯人应该是电影一直关注的焦点)
《江湖儿女》开场第一个镜头,是贾樟柯多年前拍摄的素材,公交车上的“小镇居民”们衣着朴素、面目涣散,置身于电影之外。
最后一个镜头,赵涛扮演的巧巧在摄像头监控下,身影渐渐模糊,最后成为数码影像上的一个定格。
以真实生活中的普通人开场,开展了两个小时的戏剧发展之后,戏中人巧巧和她十几年的经历,将成为叙述者口中,一段曾经发生的普通往事;而戏中人斌哥(廖凡 饰),则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混入某一个普通人人群中。
贾樟柯说,他想讲述一个变化的江湖,人和人之间的情谊在时间的洪流里,被摧毁、被重塑。
他曾经在《小武》中,注视那个行为不齿,却重视着与家人、与朋友间情谊的小偷;在《站台》中,注视那几个向往“外面的世界”的文工团青年;在《山河故人》中,注视着两代人迷失在物质社会发展带来的巨大变革中。
他说任何电影语言、电影方法,核心都是要创造出新的人物、新的情绪,不管任何时代,人应该是电影一直关注的重点和焦点。
我们看到他电影中重复出现的山西、三峡;重复出现的矿工小镇、娱乐欢场……但这一切的似曾相识,都是为了把镜头下所有的焦点,都留给形形色色的片中人们,有时是浑浑噩噩的主角,有时是放声高唱的路人,不管他们是电影的主色调,还是其留白的部分,都是贾樟柯在各个时代关注的,不同面貌的普通人。
而这一次,他精心塑造的“江湖”,也是为了突出其中的“儿女”,不只是斌哥、巧巧,还有周围他们代表的一切,在时间洪流里浮浮沉沉的芸芸众生。
毕竟电影里的人们经历着时间的推动,电影外的每一个人,也同样在感受着时间给予每个人身上的巨大影响。而能有一位创作者,能够坚持在每一部作品中,记录着这些普通人的感受,已经相当值得珍惜。
江湖儿女 (2018)
2018-09-21 上映
中国大陆,法国
贾樟柯 赵涛 廖凡
贾樟柯采访实录:
是怎么想到让《江湖儿女》的巧巧又穿起《任逍遥》《三峡好人》里穿过的衣服?
贾樟柯:一开始只是想拍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想把这个故事放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跨度,2001-2018元旦,这十几年时间里。我一直想拍江湖,是因为江湖对我的意义越来越大,是一个广义的江湖,可以说江湖精神一直在改变。但不管是十八九岁的孩子还是人到中年,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江湖里面。江湖意味着什么呢?我觉得意味着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写完初稿之后,因为故事开端是2001年,已经过去了那个时代,我们都经历过,但其实很多记忆是模糊的。
我记得当时跟我们的美术指导在讨论头发的问题,我记得那时候女孩子已经开始染发了,他就一直说还没有,太早了。我们就说,那时候我拍了很多纪录片的素材,可以看看那些纪录片,看看里面的人是什么样子,就把我从来没有打开那些硬盘打开看。里面就有《任逍遥》的素材和《三峡好人》的素材,《任逍遥》里赵涛的角色巧巧,她的男朋友叫斌哥,他们俩一看就是混社会的,但在那部影片里并没有重点交待他们,可以说是语焉不详,两个人是怎样一个情感关系,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什么都没交待。我突然觉得,可以让《江湖儿女》的男主角还叫斌哥,女主角叫巧巧,顺便把他们当时的造型服装也借用过来。我觉得是很好玩儿的一件事,就好像如果我们说,《任逍遥》那部电影有很多留白的话,《江湖儿女》的剧本可以当做是那个留白的一个内容。那个空白的地方确实是有内容的。
你早期很多作品,人物都是语焉不详,只是一个状态的描写,但是这些年开始,你对人物的描写越来越具体,你自己有这样的感受吗?
贾樟柯:叙事风格肯定会变化,但是现在的作品里也会存在留白的部分,比如《任逍遥》叙事主体是两个十九岁的少年,这两个少年在那部影片里的家庭关系、感情关系,他们的虚实线索是非常清晰完整的,但是巧巧和斌哥这条线是比较语焉不详的,因为他们是副线人物。到了《江湖儿女》,原来的副线人物到这里变成了中心人物,但是《江湖儿女》仍然有副线人物。仍然有主线之外,没有办法浓墨重彩去写的人物。
你对人物内心的关注,这十几年有变化吗?
贾樟柯:我觉得是强化了,我们一直说电影的创意、创作,包括创新,这里面我觉得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寻找创造、塑造出崭新的人物形象。可信可感的,创造性的人物形象,这是叙事性的作品最核心的创造所在。创造的核心是创作出新的人物形象,是以人为核心的,无论采用哪一种电影语言,电影方法,寻找新的语言是因为要有一种新的人物,有一种新的人物情绪,有一种新的时代精神,有一种新的精神状态,要通过新的语言来呈现出来,我觉得万变不离其宗,人应该是电影一直关注的重点和焦点。
电影里是有时间跨度的,电影外每个人也经历很长的时间跨度,你会不会在十几年后,把自己对人的理解,放在角色上。
贾樟柯:肯定会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拿《江湖儿女》这个电影来讲,核心的故事一句话就能讲完:一男一女,青年时代男的说自己是江湖上的人,女的说不是,十七年之后人到中年,他们的回答是相反的。这个电影就是讲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相反的自我认定,这里面两个人物,廖凡饰演的斌哥,赵涛饰演的巧巧,他们像我们生活中能够触碰到的人一样,有的人随波逐流,追逐那种主流的价值观,特别是男性,最后蓦然回首发现一无所有,或者发现不值;女性角色巧巧,她在这个过程中,还在坚持一些过去做人的原则,坚守了一种人性的底线,这两种人结合到一起,才能代表我们大多数人在这十几年里的一种体验。
从观众的角度,可能看电影的直观感受就是,一个女人被渣男毁了自己一生。
贾樟柯:这样来看不是太具有现代精神,其实情感关系里面,不存在谁欠谁或者谁辜负谁这样的。当他们两个人在三峡分手之后,我很理解斌哥,因为即使当年的一枪带来五年的牢狱之灾,巧巧为他付出了五年,也不能作为斌哥此时选择她的一个原因。既然感情变化了,那确实不能强迫自己。我觉得斌哥反而也是忠实于自己感情的,只不过他这种变化里面,走了一些歧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辜负。那作为人的权利来说,我是理解的,包括他说“等有人有钱才回去”,结果人到中年发现人财两空这样的一种挫败感,直到他重新拄着拐杖出走,我还挺感动的,我觉得这个人还是有尊严的,能走路就不寄人篱下。
赵涛扮演的巧巧,这个角色的成长其实是依附于她和斌哥情感关系的转变,这个是你创作的初衷吗?
贾樟柯:因为是讲情感的电影,我们的焦点就在情感上面。但是巧巧她是经过了一个情感的变化,从热恋一直到三峡分手,分手之后她又遭遇了徐峥,徐峥也带给她刹那的心动,她也打算冒险去尝试新的情感经历,但她放弃了。当她在新疆,孤身一人在荒城走完之后,到片尾的结局,我觉得她选择独身的状态。我身边有非常多独身的人,男性跟女性,有时候人到了一定的,对情感的理解之后,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情感才能够生活下去。需要情感,不一定需要男女之情。当斌哥再次出现在巧巧生活里,她就像她说的那样“无情”了吗?我觉得也不一定,毕竟有过重要的情感交集,肯定还残留着一些情感,但是对她来说,可能已经不是那种爱情,更多是她说的“无情有义”,是一种义,她坚守江湖原则里“义”的原则,实际上对她来说是坚守人性的底线。
选择新疆这个地点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贾樟柯:新疆是因为,世纪初大同确实有这种传闻,说旷工都要搬到新疆去采石油,当时传得很广,所以电影里开始的部分就是巧巧在宿舍区,也有邻居跟她说:我们要搬到新疆去。对她来说是个遥远的,一种新生活的可能性。然后她在火车上偶遇了一个来自新疆的人,她跟着他跑到新疆,最后决定放弃。
电影里五湖四海酒这种喝法,是你亲身经历过的吗?
贾樟柯:五湖四海,这种酒的喝法我大概从十八九岁就开始喝,各地都有些类似的,我们山西叫五湖四海,九种酒,特别是烈性酒,白酒混在一起,其实混了之后那个酒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很难喝,为什么还会喝呢?就因为好玩儿,它有一种男人之间酒倒在一起之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在里面。
电影里出现了《喋血双雄》主题曲,之前采访吴宇森导演说,他心中的江湖是过去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情感,和你理解的江湖有什么区别?
贾樟柯:《江湖儿女》里有一幕是斌哥在录像厅里看录像,那个录像放的是黄泰来导演的《英雄好汉》,但是用的歌是吴宇森导演《喋血双雄》的主题歌,因为八十年代是录像厅时代,香港的江湖电影对很多小镇青年都是记忆犹新的。对我来讲,更重要的是《江湖儿女》这部电影是在讲一个变化的江湖,人的情谊,男性之间,男女之间过去的那种情感,在时间的洪流里,被摧毁被重塑。吴宇森导演电影里,可能他更多是在拍一个恒定的江湖,我自己比较感兴趣,想拍一个不断变化的江湖。
找到徐峥等导演客串,就为了提高观众的观影乐趣吗?
贾樟柯:主要是我觉得合适,没想太多,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写剧本的时候就觉得人物特别多,这个电影很像长篇小说,时间跨度、空间跨度。江湖嘛,除了这种空间的转换之外,还有时间的转换,十七年。十七年间,斌哥跟巧巧就是遇到不同的事,这些事情背后有不同的人,出场人物非常多。写的时候就会想,谁来演,写到火车上徐峥这个角色的时候,他在火车上忽悠,讲一些太空理论,我写完一看一页半,我很喜欢那些台词,就觉得必须找徐峥来演,因为可能只有他的台词功夫能胜任这个角色。徐峥又是上海人,新疆有很多上海人的后代,插队去上海之后,孩子在家讲上海话,出去就是个新疆人,从小在新疆长大,我觉得他是非常合适的。
你电影里很多人都是在路上发生很多故事,你是对各种交通工具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吗?
贾樟柯:我比较喜欢拍公共空间,每一个交通工具就是一个公共空间,但更主要还是跟着人物的行动线来,因为闯江湖就是得移动行走,从山西到三峡,从三峡到新疆,坐船坐车,到片尾坐高铁,一直是依赖交通工具在移动,所以很多场景必须放在交通工具上。
这部电影有很多你之前电影的内容,之后的《在清朝》或者讲述其他年代的新片,还会考虑这种形式吗?
贾樟柯:其实过去电影的元素也不多,一个就是人物的名字,巧巧和斌哥这两个名字是过去电影出现过的,一个就是人物的造型,除此之外就是空间。因为我觉得无论是山西也好,三峡也好,比较好玩儿的就是在同样一个地区,不同的电影里拍不同的人,《小武》是在山西拍一个小偷,同样是在山西,《站台》是在拍文工团,《山河故人》是在拍煤老板,《江湖儿女》是在拍江湖人物。我觉得很有意思,曾经自己拍摄凝视过的土地,其实存在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生存,不同的生存体验。在同样一个时代里面,不同的人遭遇的东西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更主要的是,这次重新建构了一个江湖的世界,这对我来说是新鲜的,前所未有的,我希望能拍出一个,我们大陆人一看就觉得“靠谱”,这是我们大陆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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