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我们经常看到雁群飞行(在城市里翱翔的它们)
© Joseph Kaczmarek
记者|孙一丹
编辑|丘濂
秋季是候鸟迁徙的季节。每逢这时,在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工作的史洋每天总要接到三四十个关于鸟类的求助电话。北京正处在世界八大鸟类迁徙通道之一的东亚-澳大利西亚路线上,每年春秋两季经过市区的候鸟种类和数量非常多。在史洋收到的求助电话里,一部分反映的情况是“鸟撞”,也就是候鸟撞上了带有玻璃的建筑物,之后掉落在了地上。
丘鹬便是极易在北京地区发生鸟撞的一种迁徙鸟类。救助之外,史洋从未在野外见过丘鹬。这是一种隐蔽性很强,又让人过目不忘的鸟——如同斑鸠一般大的体型,喙部约15到20公分,和身子差不多一般长。用史洋的形容,它的外形就像人攥紧拳头后,又伸出了一只手指。从2017年至今,史洋一共记录了救助过的100只丘鹬,有大概70只在东城、西城、朝阳、海淀四个人口与建筑密集的城区发现。
被撞后的丘鹬
根据史洋的救助经验,因鸟撞致伤的鸟,一般在外表看不出明显的伤痕,多半是在撞击后颅内出血。此时基本没有好的处理办法,只能等待淤血扩散,让鸟慢慢恢复,虽然颅内出血的鸟基本都是不久于世。像丘鹬这样喙部较长的鸟,有时会发生嘴撞断,影响进食,因此只能采取人工填食。即使是人工喂养,维持伤鸟的生命也很艰难。丘鹬一般是利用嘴长的优势在落叶里找食物,人工饲养并不具备条件。因此,救助工作往往以失败告终。
这样致命的撞击是怎么发生的?发现这些撞击后的丘鹬所在的现场,往往是在装有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楼下,且集中在建筑物密集的城区里。“城市里鸟撞的原因一般有两个。一个是透明的玻璃让鸟误以为可以穿过去,另一个是玻璃反光映射了周围的蓝天白云、绿植树木等景物,吸引了它过去。”史洋告诉本刊,在往年的记录中,因撞击玻璃而死亡的丘鹬全年能达到30到40只。
飞鸟在城市玻璃大楼间 © 纽约时报Ian Willms
丘鹬并不是迁徙季里发生鸟撞的唯一鸟类。李彬彬是昆山杜克大学(DKU)环境研究中心的助理教授。她联合几位研究者与机构,在今年春季展开了全国范围内的鸟撞调查。根据即将发布的《2021年春季全国鸟撞调查报告》显示,除了西部少数省市未有志愿者上传纪录外,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记录到了鸟撞。调查报告所涉及的26种鸟类里,三分之二为候鸟。其中,广州、上海、浙江等处于迁徙通道上且建筑密集的大城市里,鸟撞记录更多。大多数观察到的鸟撞都以死亡为结局。
鸟撞全年都会发生,迁徙季节则记录更加频繁。候鸟之外,更熟悉城市环境的留鸟,即非迁徙鸟类,也会在玻璃的迷惑下撞击。“在局部活动的范围内,只要出现了玻璃,尤其是周围有绿植的,在反射下使鸟儿产生了视觉误差,就可能造成鸟撞。”史洋告诉本刊。比如北京地区常见的翠鸟,喜欢在城市公园里的池塘等水域附近低空、高速飞行,且飞行路线很直,如果旁边有带有玻璃的建筑,就可能撞上。至于为何某些鸟类似乎相比其他鸟类要更容易发生鸟撞,则推测与它们的飞行路线和速度都有些关系。“还有就是城市里小型鸟类比较多。也可能是某些鸟类基数大,并不能说明它们就更容易出现鸟撞。”
正在被救治的鸟
就在前几天,史洋还接到了一位热心市民的电话,捡到了一只在建筑前撞晕的白头鹎,一种雀形目的小型鸟,也是城市里常见的留鸟。他指导市民,先把鸟放在一个黑暗的小纸盒里,打开一点透气孔,放一点水,让它自己慢慢恢复。这是个幸运儿。不一会儿,受伤的白头鹎扑腾着翅膀,就再次飞起来了。
玻璃幕墙是大多数鸟撞最直接的“凶手”。自上世纪80年代玻璃幕墙建筑引入国内,短短三十余年间,我国已成为世界最大的玻璃幕墙生产和使用国,玻璃幕墙面积占全球的80%以上。虽然目前一些城市已有对建筑玻璃幕墙使用面积的限制,但玻璃仍然普遍地使用在各式各样的建筑中。在人类对空间透亮度的追求中,这些玻璃建筑不知不觉成了鸟类的第二“天敌”。
被玻璃迷惑的鸟
当玻璃和灯光结合时,对鸟类的干扰更甚。九年前的春天,《北京地区常见野鸟图鉴》的副主编王瑞卿曾在北京王府井的马路边捡到过一只红尾歌鸲,旁边是一栋全玻璃幕墙覆盖的建筑。那时是清晨七点左右,路上还没有什么人,他把鸟捡起来端详,发现已经死亡。根据他的经验,这只红尾歌鸲,多半是在夜间迁徙的过程中被灯光吸引,撞到了旁边的玻璃幕墙。
“小型鸟一般在夜间迁徙,鸟类的导航很多时候会依赖星星和月亮。而城市里的灯光对它们来说是一个强烈的干扰,导致偏航,它们可能就会朝着灯飞过去。”王瑞卿告诉本刊,城市里的射灯、向上照的路灯、高大建筑物的装饰灯和轮廓灯等等,对鸟类的影响都非常大。
发现了与建筑物相撞的鸟© Scott Ball / San Antonio Report
玻璃制成的围挡也可能引发鸟撞。2019年10月,在山西太原市晋阳湖公园,游客中心楼梯边的玻璃护栏旁,出现了十几只小鸟的尸体。“成都观鸟会”的朱磊博士在收集全国的鸟撞记录时,被这一条消息吸引了。和太原本地观鸟的朋友交流后,他了解到这是一群刚刚繁殖后的鸦雀家庭,几个家庭会经常凑成小群一起出行。这类鸟飞行高度比较低,惯常生活在芦苇里,在不同的植被里来回跳。有时在遇到阻隔和中断时,它们就会飞过去。而在这座公园里发现的一家鸦雀,便是在此时准备进行跨越障碍的飞行时,撞到了玻璃护栏。
在朱磊收集到的记录里,有四条来自动物园玻璃围栏造成的鸟撞。为了防止游客投喂,我国的动物园展区常会安放两米高的玻璃立面。而在这样的环境里,大量的绿植、草地与森林的倒影,使得鸟类难以分辨玻璃的存在。原本为动物提供栖息条件的环境,却因设计理念不曾考虑鸟撞的风险,而导致了鸟类死亡,这在朱磊看来,是非常遗憾的。在南京红山动物园参观时,朱磊看到在猫科馆面向森林的一侧,有一个为参观者设立的雨棚,外面挂了一层门帘,这就给玻璃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物理遮挡。他与园区的设计师交流时对方说,设计的初衷并不是为了防止鸟撞,但在使用中起到了这样的效果,也是他们所意想不到的。
在福田红树林生态公园中,
东方大苇莺和红耳鹎躲过厄运。
玻璃幕墙和围挡之外,许多建筑的连廊凹形结构也成为了杀死鸟类的“帮凶”。几年前,当李彬彬在美国杜克大学学习时,她曾目睹校园内多起鸟撞。杜克大学的周边多是森林,为鸟类提供了绝佳的栖息地,因此活跃在这个区域的鸟的种类和数量较多。然而,在一所教学楼的二楼走廊处,她与其他同学却在地面上发现了多具鸟儿的尸体。“对林栖类的鸟来说,它需要在叶子或树木之间飞来飞去,所以它会寻找一条通道。那是一个连接两个楼梯的走廊,周边都是玻璃。对鸟类来说,这就像沿着一条通道飞行,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横截面,它没有反应过来,就直接撞上了。”
上海海洋大学校内撞击建筑的白腹蓝鹟
©上海海洋大学爱自然协会
这种连廊型建筑对鸟类造成的迷惑性,在李彬彬回到国内的昆山杜克大学任教时,得到了进一步认证。在2017年9月初,李彬彬看见一位同事在微信群里说发现了鸟撞,便赶紧跑到了现场。那是一只黄苇鳽,她之前并没有见过。眼前的小鸟翅膀似乎已经撞伤,无法直起来行走或飞行,于是她把它放到了小盒子里,等待它自行恢复。等她上了一节课回来,鸟已经救不过来了。
这次鸟撞的地点,和在美国杜克大学一样,是在一个带有连廊的楼体底下。李彬彬没有想到,刚刚认识的新鸟种,就在撞击受伤、尝试救助后死亡了。那时,李彬彬才发觉,鸟类要比她想象的脆弱得多。“在健康的时候,张开翅膀,它给人的感觉很大,但是在它受了伤很无助的时候,我把它抓在手里,羽毛都完全下去了,真正的肉和骨头很少,手里只有轻轻的一小只。”
插画
© 巴尔的摩熄灯项目(Lights Out Baltimore)
其实,一个人人可以进行的简单操作,就可以帮助减少鸟撞的发生。一项研究显示,当夜晚室内灯光被调暗一半之后,鸟撞频率可以减少10倍。李彬彬建议,在夜晚,将不需要的房间里关掉室内灯、拉上窗帘,在迁徙季节里调暗灯光,都可以显著减少鸟撞的发生。巴尔的摩熄灯项目(Lights Out Baltimore)便是在候鸟迁徙季的熄灯计划,而国内的一座县城“蓝山”因地处候鸟迁徙的落脚地,也曾为鸟熄灯。
巴尔的摩为候鸟熄灯的项目(Lights Out Baltimore)
©Jeffrey Buras
白天的鸟撞怎么办?一个国际通行的办法,是使用贴纸,减少玻璃的反光程度。在昆山杜克大学,李彬彬与学生在调研完校园里一个季度的鸟撞之后,采取了在教学楼玻璃上贴鸟类形状贴纸的办法,改造过后的建筑体基本没有再发生过鸟撞。不过,李彬彬向本刊强调,这样的贴纸只是一种折衷的办法,因为学校运营方考虑到建筑的美观,协商下采取了鸟形贴纸。而从国际经验来讲,密集排列的、间隔约5厘米的点状贴纸才是最有效防止鸟撞的。
位于深圳的福田红树林生态公园(以下简称公园)也进行了类似的尝试。公园位于福田红树林自然保护区与香港米埔国际重要湿地的中间地带。作为两个保护区之间的缓冲区,每到迁徙季节,会吸引不少候鸟在此栖息。戎灿中是公园里的一名湿地保育工作者。从2019年10月开始,他与同事一同记录鸟撞的发生。公园科普展馆主体是一座全玻璃幕墙覆盖的建筑。他得知保安在楼下发现了一只撞死的鸟后,便开始留心建筑附近的鸟撞。经过一年的记录,他发现,朝东一面的办公楼只发生了1-2次鸟撞,而朝西一侧却发生了11次撞击。这是为什么?
鸟撞发生原因示意图
© Schmid et al. - 2013 - Bird-Friendly Building with Glass and Light
原来,这座办公楼的西边是一个小花园,绿植距离玻璃幕墙只有一两米的距离,在天气晴朗时,映在玻璃上的绿植与蓝天白云给鸟类造成了强烈的错觉。而朝东一面,是一个灰色的水泥广场,楼顶的连廊将顶部的空间遮挡,无法映照蓝天,鸟撞发生得并不频繁。发现了这一规律后,2020年8月,他与设计公司合作制作了点状贴纸。为了美观,他也请了一位插画师将园内常见的野生动物形象做成了动漫贴纸,定制打印后贴在了办公楼的玻璃上。在接下来的秋天到次年春天,他只记录到了一次鸟撞,鸟也没有受重伤,恢复后便飞走了。
这样的效果给了戎灿中很大的鼓舞。这里是中国第一个由民间公益环保基金会“红树林基金会(MCF)”托管的公园,任何一点改变都有机会成为很好的示范。早前在内部沟通时,虽然公园十分支持进行鸟类保护的工作,但他仍然担心着点状贴纸对建筑美观的影响,甚至可能引发一些员工的“密集恐惧症”。结果在实践之后他发现,其实人们并不会很容易地注意到这些贴纸。他舒了一口气,同时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对于提高美观程度这个顾虑,只要想办法,都是有可能解决的。只要能减少玻璃反光的措施,都值得试一试。
不过,贴贴纸、增加物理遮挡等等,都是在现有玻璃建筑的基础上进行的改善,效果有限,而真正的源头在于在建筑建设里加入“鸟类友好”的标准。在李彬彬进行了几次校园鸟撞调查后,她建议校园的二期工程考虑鸟撞因素,最后建议被采纳。在设计方案中,她看见了几条满意的变化:减少玻璃幕墙的使用,用其他建筑材料代替;在必须使用玻璃的区域,增加横纹等花式,减少反光;另外,对容易发生鸟撞的连廊部分进行针对性改造。
“在之前,面对鸟撞,我们能做的只是‘挽救’,而现在,可以真正发生改变了。”李彬彬说。实际上,昆山杜克大学在校园建造时就得到了“节能绿色校园认证”,对环境是非常关注的。然而,鸟撞仍然未在设计的考虑因素里。李彬彬觉得,我国整体对“鸟撞”问题的意识是远远不足的。在美国纽约市,2019年通过了一项地方性立法,要求所有新施工的建筑采用可以保证鸟类安全的玻璃材料,如反射紫外线的玻璃等等。李彬彬认为,“鸟类友好”的建筑只是一种形式,“在未来,将保护生物多样性,放在城市规划的考虑里,这可能是我们野生动物工作者、城市规划者、建筑师和艺术家需要共同合力完成的。”
福田红树林生态公园改造,贴上了飞鸟图案的玻璃
今年,几位受访的研究者们准备合作进行全国范围内的鸟撞调查,鼓励公民记录自己身边的鸟撞。观察、认识鸟类往往是参与环境保护的第一步。戎灿中正准备在深圳开展地区性的鸟撞统计。深圳湾是珠三角地区候鸟的重要栖息地,每年有大概10万只迁徙的水鸟停留。大量的滩涂与红树林,为越冬的候鸟提供了充足的食物与活动空间,与之同时存在的,便是遍布玻璃幕墙的楼群。在这座150米以上的摩天大楼位列全球第二的城市里,鸟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他还没有答案。这个秋天,他准备开始记录。
在与本刊记者交谈时,戎灿中想起来发生在公园里的一件小事。在鸟类的春季繁殖期,有一天,保安将一只在办公楼附近撞晕的小鸟抱着上去,交到了他的手心里。这是一只长尾缝叶莺,嘴角还是嫩黄的,一看就是一只幼鸟。他把这只小鸟捧到楼下,准备等它慢慢苏醒。这时,听见了几声急切的呼唤声。他往周围看了看,发现这只小鸟的母亲就在对面的树上。听到妈妈的叫声后小鸟很激动,他把手一松,小鸟一下子就飞了出去,扑向了母亲。做了多年的鸟类保护工作,在那一刻,他感到其实鸟和人的情感是一样的。他所能做的,就是为它们减少飞行路上的阻碍,送它们到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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