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鞋业打工者现状(聚焦非典型温州鞋厂女工)
本文为《深度报道与非虚构写作》课程作品
一件蓝色绸布裹身裙,搭配低跟凉鞋,再用发夹挽成发髻,脸上带着淡淡的妆容,张雪梅站得笔直。
然而场景并不是办公室。温州鞋厂的流水线上,机器持续的轰鸣中混杂着管理员催促进度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热熔胶的味道。传送带不停地运输,各种样式的鞋恍若一茬茬割不完的野草,上一双鞋的鞋带还没整理好,下一双鞋已然来到。
张雪梅站在传送带前,把鞋逐只塞入内衬,再套进无纺布袋。和人们印象里的工厂女工不同,她总是穿着裙子,配一双带跟的鞋,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带着点腼腆。她的眼尾处细纹皱在一起,偏高的颧骨微微泛红,显出西北儿女风沙下长大的痕迹。
文/何思怡
图/王一然
/ 非典型女工/
晚上六点,温州大都市女鞋园区三期,密密匝匝的电动车涌进来,然后被整整齐齐地码在划定的方格里。不远处的车位上,停着老板车牌号满是6和8的保时捷和奥迪。
张雪梅跟随电动车大军进了园区,今天她要上夜班。受限电措施影响,园区里的鞋厂老板们商量着错峰生产:流水线前段白天生产,后段则从晚上六点开始,上到凌晨两三点收工。
园区楼下的电动车大军
工人们三五成群地下车走向大楼。按电梯,等待,开门,将近二十来人涌进货梯,关门,铁皮地板的梯厢笨重地向上运行,厢内传进齿轮摩擦的声音。再开门时,工人们哗啦散开,“流”入不同楼层的厂房里。
张雪梅“流”进三楼的米奇女鞋厂。她是米奇女鞋厂流水线后段的一名普工,主要工作是把流水线前段做好的鞋子一个个套进无纺布袋里。
米奇女鞋厂的员工近五百人,其中有四百八十多人都在流水线上工作。工人们从全国各地来到温州,但外出打工,多是出于生计需要。张雪梅左手边的男孩今年17岁,因为成绩不好,4月份被父母带来鞋厂;斜对面和她年龄相仿的同事则是因为丈夫欠债,不得不出来打工还钱。从青涩稚嫩的少年少女到发福臃肿的中老年人,工人们多以家庭或家乡为单位聚在一起。大家在皮带的两侧或坐或站,有的带着耳机听歌,有的大声地和周围同事开玩笑,手上的动作却从不停歇。
和同事们比起来,张雪梅显得不那么“典型”。她不听歌,也不大参与交谈,一个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动作不紧不慢,只刚刚好跟上流水线的节奏。即使一直待在厂房里,48岁的她也总化着淡淡的妆,穿着她的小高跟,笑着听大家说话。偶尔旁边的同事找她拉家常,问她为什么来鞋厂打工,她回答的声音也很轻,堪堪要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她说,打工是“为了自己”。
/ 离开庆阳,到社会去/
张雪梅的“工龄”并不长,今年三月她才来到米奇女鞋厂上班。在此之前,她一直待在甘肃庆阳,中国西北的一座小城,距离温州1877千米,“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
张雪梅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庆阳一家国营毛纺厂里当操作工。她十八九岁就接了父亲的班当工人,单位福利好,隔三差五搞文体比赛,“铁饭碗啊,真是神气十足”。张雪梅最喜欢的就是单位的毛巾,彼时的毛巾尚算稀罕物件,每每她带着厂里发的毛巾回家,邻居都会投去羡慕的目光。但上工时,看着眼前的机器把棉纺成一股股细细的线,又把线织成一块块毛巾,张雪梅总觉得“生活欠点儿味儿”:“安稳是安稳,但是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庆阳这么小的地方。”
1998年,毛纺厂响应国家政策实行下岗。大街小巷上回荡着《相约98》,张雪梅在歌声里签了买断工龄的合同,领到单位最后一笔钱,从此和“铁饭碗”再无关联。
但张雪梅的心里却带着对另一种生活的期待。开春后,她用自己的“遣散费”租下一间店面,开了家小小的服装店,“自己坐大巴车去西安进货,选喜欢的流行的样式,再大包小包地背回来,一件一件地挂到墙上”。张雪梅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可以时常到更大的西安去:“西安人都说是烂怂大雁塔,我觉得好看嘞,好长的历史。我就在想,西安都这么好,我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但好景不长,因为经营不善,张雪梅的服装店只开了大半年。
之后的一切渐渐超出张雪梅的设想。“铁饭碗”不再,遣散费投进了关掉的服装店里,生活轨道被扳回:结婚,生小孩,做家务,照顾老公,教育儿子,人生突然被一系列琐碎的事务填满。张雪梅在家当起了家庭主妇,再也没办法随时“坐大巴去西安”。只是在她扫地的时候,做饭的时候,白天送儿子去上学的时候,晚上和丈夫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她总是想起在毛纺厂的工作,眼前的一切和机器织布“好像也没啥区别”。
在鞋厂工作的张雪梅(右一)
张雪梅记得,儿子读高中时住校,她经常在周末做儿子喜欢吃的菜送去学校,“给他改善下生活,顺便问一下最近的学习状况”。但叛逆期的儿子却不领情。“周末他想和同学出去吃,结果我每次都去送饭。有一次他就生气了,问我‘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吗?不要管我了’” ,张雪梅当时就“懵”了,“我没有自己的事情吗?”
儿子到温州上大学后,这个问题愈发使张雪梅感到困扰。每天待在家里,连“哪个碗的碗沿上磕了一下”她都一清二楚,张雪梅感觉自己“要疯了”。
“走得远远的,走到社会里去”,这个不安分的念头在张雪梅心里发芽。儿子电话里描述的温州“又富,工资也高”,渐渐变成一个符号,像西安的大雁塔一样吸引着张雪梅。今年三月,张雪梅不顾丈夫的反对,决定到温州打工,“人还是要和社会接触”。
/ 出走之后/
从庆阳坐大巴到西安,再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张雪梅来到温州。
48岁不是一个好找工作的年纪。张雪梅只有初中文凭,又在家里待了二十多年,缺乏社会经验,几经辗转才在同乡的介绍下来到米奇女鞋厂,当不需要技术的普工。
真实的打工生活,和她在家想象的不太一样。
瓯江静静流淌,江岸边灯火闪烁,儿子电话里温州的富庶证据确凿。但这富庶又是折叠的。几公里外的鞋业园区里,除了工厂的方形窗口整齐地透出亮光外,街上总是黑漆漆的。老旧的员工宿舍和狭窄的街道,小餐馆的招牌灯箱半亮不亮,这才是园区里的生活。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里写道:“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钱是要紧的,对于张雪梅来说正是如此。
限电政策后,米奇女鞋厂的普工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从晚上六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周末休息一天,不包吃,但有员工宿舍,四人一间,底薪3900元。
张雪梅所在的流水线后段
即便如此,对于在鞋厂的生活,张雪梅依旧感到满足。她把自己的微信签名改成了“自己选择的路,再艰难,都要坚持走下去!”,大多数时候,她很能自我开解。“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是86斤,几十年都没长胖过,到这儿来才半年,胖了两斤了。”张雪梅比划着自己的腰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上完夜班后,张雪梅通常跟着室友回去吃碗泡面,聊天,洗漱,再“一觉睡到下午一两点”。起床后,她和室友一起用口小锅做点饭吃。“锅”是室友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小电饭煲,右边的塑料锅把在长期的日晒下变脆,原本的白色染上了洗不干净的黄渍。但在这口锅里,张雪梅和室友变着花样地做“美食”:白粥、烫饭、土豆焖饭、方便面泡饭……四个人端着碗围坐在锅前,张雪梅感到久违的集体归属感。“我们感情很好,放假了我们还一起去附近玩,如果说哪一天要走了,我真的最舍不得她们。”
宿舍里,没有人对这样的生活有更多的要求。室友之一的王珍说:“温州比起其他地方算是好的了,我屋头那口子在成都的厂里面,工资还没得我高。”大家一天一天地做饭,一天一天的上工,也一天一天地盼望工资,只期待这个月老板生意好点,订单多点,“能挣个一两千的提成”。
/ 孤独的心/
来到温州后,张雪梅把微信名改成了“孤独的心(313)”,三月十三日是她第一天在米奇女鞋厂上工的日子。在温州鞋厂里,张雪梅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但依旧感到孤独。
张雪梅的朋友圈首页
为了来温州,张雪梅顶着巨大的压力。亲友的不解和阻拦,丈夫不止一次“你是不是有病,好好在家不干”的质问,都让她无言以对,简单的一句“我就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似乎无法说服自己周围的人。今年张雪梅生日时,只有老家的二姐给她打来了视频电话。领着二姐发来的红包,张雪梅在朋友圈写下“关心我的人,我会好好在这里生活”。
至于儿子,张雪梅离开庆阳,却希望儿子回到庆阳。大学期间,张雪梅的儿子曾和一个温州本地女孩有过恋爱,“谈了个温州女朋友,家里也是开鞋厂的,搞外贸,听说资产有上亿,那个女生家里离他们学校有四十多公里嘛,每天都开保时捷上学”。儿子想继续和女孩在一起,以后留在温州发展。但张雪梅很不满,说什么也不同意。今年六月,儿子毕业,最终顶不住压力和女孩分手回到庆阳,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张雪梅很高兴,只希望儿子再早早地找个女朋友,“明后年就结婚,安稳过日子”。
张雪梅转发为甘肃抗击疫情加油的朋友圈
更多的时候,陪伴张雪梅的只有短视频。吃完午饭,离晚上上班时间还早,张雪梅常常一个人斜倚在铁栏杆做的床头上刷快手。她最喜欢的视频博主叫“四川可乐”,是一个主打情感连麦的男主播。点开“四川可乐”的主页,大多是一个开着明显美颜瘦脸滤镜的青年男子的大头照,介绍栏里赫然显示着他的粉丝接近三千万。四川可乐调解的感情事件往往是编好剧本的“狗血大乱炖”,诸如“冷巴和凌轩谈了恋爱,冷巴怀孕,冷巴妈妈向凌轩要钱,凌轩妈妈不同意,又牵扯出前同学、亲爸、以及一个脑残富二代”的故事。但张雪梅笃定地认为四川可乐“见识广”,“有方法”,再麻烦的局面也能调解好,“人家还是博士呢!”
又一个短视频刷完,上班的时间到了。
张雪梅站起来整理裙子上被坐出的褶皱,再换上她的低跟凉鞋,和室友出发去厂房。她们一起下楼,骑上电动车慢慢驶远。张雪梅的身影渺小起来,汇入无数个电动车组成的车流里。前方园区里的灯已经亮起,无数个亮光小方格保持着一致的沉默。不远处的高铁呼啸而过,风里混着若有若无的皮革和胶水味,轻轻拂动一颗孤独的心。
张雪梅工作的地方,每一层都是不同鞋厂的厂房
文中人物和具体厂名已做化名处理
版面编辑| 孙天泽
责任编辑| 吕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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