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桓武悼念刘大夫的诗(不忍送别)
文/侯军
(一)
元月2日,夤夜时分,临睡前习惯于刷一刷朋友圈。忽然,一行小字刺入眼帘:“孙犁是他的全部月光——纪念孙犁研究专家刘宗武先生”,感觉异样,急忙点开细看,不禁愕然——文中赫然写明:“著名孙犁研究专家、原天津市孙犁研究会秘书长刘宗武先生因患脑梗抢救无效,于2022年12月31日上午去世,享年87岁。”
刘宗武先生
怎么可能?就在几天前,刘老师还给我发来微信,评点我的一篇“重读孙犁”系列随笔,有冇搞错?
一时间,呆坐床前,无语有泪。北望窗外,暗夜无垠,星河隐没,灯光尽熄。在无尽的黝黯中,唯有手机屏幕的那一点幽光,闪现着被迷蒙浊泪遮蔽得模糊不清的一行冷冰冰的文字——刘宗武先生驾鹤去矣,这是真的,此前毫无迹象,去后无踪无痕,就这样悄然离去了!
凭窗北望,我在想:刘老师带着无数真知灼见,是去往天国,与等在那里的孙犁先生,畅叙别情了!
(二)
我与刘宗武先生,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忘记是在什么场合相遇的,总之,是一见投缘,遂与订交。三十多年来,若论对我坚持业余从事孙犁研究,支持最多、理解最深的学者,当首推刘宗武先生。因此,我对他一直执弟子之礼,并将其引为在孙犁研究方面的同道。
刘老师跟孙犁先生一样,不习惯打电话,有事喜欢写信。我的“青鸟之巢”里,经常会有他的“青鸟”光顾,从天津到深圳再到北京,一路相伴,从未间断。他每每编出新书,总是第一时间寄我,并附一便签,那一笔倚斜见棱的钢笔字,个性是如此鲜明,一望可知作者的爽直耿介之个性。
当然,我们交流最多的还是孙犁先生的近况,这是我们书信往还的“固定”主题。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南下深圳,他在信中总要详述他近来见到孙老的情形:近来精神不错,近来有点烦躁,近来吃不下东西,近来不愿意讲话……有一次,刘宗武先生信中说:孙犁先生,真是老了——我从他的中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老年,一直还不觉得他是老人,头脑那么清晰,反应那么灵敏,文章写得那么精彩……可是,现在真是老人了——他刚刚宣布封笔,是真的封笔了!
看得出,刘老师笔下流露出的那种无奈那种惋惜,我甚至从信笺背后依稀看见他的表情,听见他那带有浓重山东口音的低语…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吧,忽然又收到刘老师的一封信,里边附着两张复印纸,纸上是歪歪斜斜,显然是随手写下的一些人名和地名——刘老师在信中告诉我,孙老封笔以后,虽不再写文章了,但是手边如果有笔纸,他还会信笔写字,多是一些人名。这是此时此刻,孙犁内心唯一外露的笔痕,可能对解读他晚年的心态,有些用处。我利用便利,从他那里带出几张,特意复印给你,或许,你将来研究孙犁时,会用得着……
收到这份馈赠,我的眼角湿润了:一为孙犁先生封笔而叹惋,二为刘宗武先生对我的这份期许和真情而感动。世间真情,有手足相亲,有同袍相护,有知音相惜,有挚友相携,而在我看来,唯有同道相重,其情感浓度和纯度最高,杂质亦最少,故而岁月的耐久力最强。这是因为,同道之间,无半点功利因子,杂糅其间;亦无任何外界侵扰,断其根脉。杂言碎语,无间其诚;岁月烟尘,无损其色。因此,我历来最看重“同道之谊”——而刘宗武先生,无疑是我在孙犁研究领域一位真诚可敬的师长兼同道!
(三)
记得2002年孙犁先生逝世之时,刘宗武先生作为治丧事务的操办人员之一,专门给远在深圳的我发来一份讣告。几乎同时,天津日报也发来一份。然而,我当时正忙于刚刚创刊的《深圳都市报》,杂务缠身,无法亲临送别。刘老师很体谅我的境遇,特意打来电话安慰。当我谈及送花圈及代为致祭的想法,刘老师当即慨然应允,表示会亲自办理。丧仪过后,他给我寄来写有我名字在现场摆放的花圈照片…
如此细心周到,如此设身处地,令我在感激的同时,更真切地体悟到:此非同道者,无以为之也!
还记得十几年前,有一次刘老师带着夫人来南方旅游。我知道对年逾七旬的老人来说,这次出行很不容易。因此,在他们来到深圳时,我和李瑾尽量安排得周到一些。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事实上,自我南来,迎来送往所接待的天津老乡,多得无法计数,但刘老师对我们的这次接待,却始终念念不忘。直到2014年秋天,当《集印为诗》在天津展出时,刘老师应邀参加为展览所举办的理论研讨会时,他还专门讲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刘老师是作为学术界嘉宾,莅临开幕式并参加研讨会的。他的发言,天津的朋友根据录音整理出来了,其中谈到我们二人多年的交往,令与会的诸多艺术界同仁深受触动,也令我十分感动。如今,为追忆刘宗武先生的嘉言懿德,我也不避自炫之嫌,在此摘录一段他的发言实录——倏然之间,他那动情讲述的音容,又浮现在眼前。他讲道:
“下面在座的都是书法界、篆刻界、绘画界的行家,我是外行,我说的可能都是外行话。我和侯军先生认识二十多年了,所以我讲的内容,大部分和侯军有关。
从侯军离开天津到南方以后,我们就一直有书信来往。侯军的信每次都是毛笔字,拿过来一看就是一件艺术品,非常清秀。所以我把他的书信大部分都保留着,不时拿出来欣赏一下。
说到侯军的为人,我要说两点:一是特别谦虚,我们不是师生关系,但每次在书信里,都叫我老师,落款是学生。我在大学工作二十多年,学生也不少,也有不少有成就的,当省委书记的也有。但像侯军这样尊敬老师的,还真没有,所以你称我为老师,我感到骄傲,太荣幸了!
二是非常热情。有一年我和老伴去香港玩了几天,回来时在深圳停一站,侯军和他爱人非留我们多住几天不可,全都安排好了。可是我们在港澳玩了七八天,很累了,我就想早点回津。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知道我的情况后,立即给我们买好票,让我们回来了,这让我非常感动。连我的老伴都说,你的朋友这么对待你,我都没有见过!
我和侯军有共同语言,特别谈得来,经常有交流。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孙犁先生。孙先生对侯军是非常喜欢的。他去了南方以后,每次回天津都要到孙先生家里拜访。今天,我看了侯军的这次展览,我就想,要是早弄十几年,孙犁先生肯定是非常高兴的……”(引文见《集印为诗》,线装书局2016年出版,第167-168页)
声犹在耳,斯人远行。当年,刘老师为孙老未见我的展览而遗憾;如今,我又将为刘老未见我的新书而遗憾矣!
(四)
写作《报人孙犁》一书,是我三十多年前就与孙犁先生多次谈到的话题。当孙老仙逝后,这个选题就化为我对孙犁先生的一个承诺了。以前,一直身在报海,心无旁骛,故而未能动笔。自退休返京之后,我决定重拾此题,以酬夙愿。在这一动念实施之前,我和李瑾专门去了一趟天津,主要是想拜访两个对我写作此书至关重要的人物,一位是孙犁先生的女儿孙晓玲大姐,一位就是刘宗武先生。
不巧的是,当时孙晓玲大姐身体不适,我就约请了她的女儿张璇和儿子张帆——他们都已成长为媒体专才了,可谓薪火传人。我们就写书事宜,作了深度沟通。翌日,刘宗武先生则在家中,与我们热情而深入地交谈了两个多小时。我就此书的架构、主旨和写法,向刘老师作了详尽的汇报。他对我的大部分想法都表示认同,但也就一两个提法,与我进行了论证和切磋。这种纯学术的交流,对我而言是求之不得,也是异常珍贵的。当今之世,真诚论道者,如凤毛麟角;虚与委蛇者,则比比皆是。在择定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选题时,能遇到既学识渊博,又诚笃率真的诘问者,往往比单纯的鼓励和赞誉,更具砥砺和启迪之功用,因而弥足珍贵——刘宗武老师恰恰是这样一个诘问者和引导者。我之所以闻知噩耗,顿感痛失同道的切肤之痛,原因即在于此也!
彼时与刘老师尽兴畅谈,见他精神矍铄,谈笑风生,我们都深感欣慰:八十五岁的老人,能有如此硬朗的身板,真让我等羡慕。看着他的家中,书报堆叠,箧盈架满,甚至阻塞通道,堆满座椅,几无容身之地——我们的来访,肯定是老人家把原先堆满的书籍资料,临时移往他处,才腾出两个位子,供我们安坐。我问刘老师,您这么大年纪了,每天还这么忙啊?他笑道:“事情太多,总也忙不完——我现在是把忙当养生啦!”言罢,朗声大笑!
从他家出来,我对李瑾说,这些年,“孙犁热”持续升温,刘老师只会越来越忙了。但愿他这么忙着,精神总是愉悦的,手脚总是运动着,倒真的能起到养生的作用呢!
(五)
回想至此,不禁扼腕而叹:刘老师的“以忙养生”论,最终并未给他带来更多的时间——八十七岁,固然也算是长寿了,可相较于他那些未竟事业,还是走得太匆忙了…
本来,我还想在《报人孙犁》全书完稿后,恭请刘老师给此书写篇序言,哪怕题个词、写几句赠言也好啊!如今,这个愿望已成“梦幻泡影”了。我只能将这本小书,作为献给孙犁先生和刘宗武先生,这两位恩师灵前的一份微薄祭礼了…
2021年3月17日,我在刘宗武家中与其合影留念。
元月3日凌晨,我在朋友圈转发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那条讣闻。同时,也把我在转发时写的一段话,转发给孙昕晨先生。此时,子时已过,万籁俱寂。我没想到,转天清晨,孙昕晨先生又给我转来一帖,其文曰:侯总,我从微信中找到一段与刘先生的对话,他提到了你们夫妇——“我是很钦佩侯军先生的。他与夫人女儿的艺术活动,在国内是很罕见的。所以,比较多的来往……现在喜爱孙犁作品的读者很多,我也很愿意与他们交流阅读心得和研究成果……”
读到这段由远方友人“转述”的刘宗武先生的珍贵话语,我再次泪目了——友朋之间,当面赞誉你的,或许含有“溢美”的成分;而在背后对素不相识的人赞誉你的,方为足金足赤的金玉良言——刘宗武先生之于我这个晚辈,堪称此类。今得孙昕晨先生所转述者,正可作为一个明证!
痛别良师,悲已难持;痛失同道,情何以堪——刘宗武老师,晚生不忍为你送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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