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观察学链接(观察家集体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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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力/文集体无意识是荣格提出的最重要的一个概念,他的其他主要概念都是围绕着这个概念而展开的。
无意识不是没有意识。把德文的 Unbewussten及英文的 uncon-scious翻译为“无意识”可能会引起误解,好像无意识是意识的不存在。无意识是潜藏不被感知的意识。在他的早期著作《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写为“潜意识”(Unter-bewussten),后来改成“无意识”(Unbewussten)。在弗洛伊德那里,这两个概念的内涵是一致的,他只不过改了名称。“潜”是潜伏、暗藏的意思。无意识是深藏在意识之下的意识,不属于意识的范围,但能够影响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和无意识的关系类似冰山之尖和冰山的水下部分,不可见的部分更大;更像是物质与暗物质的关系,彼此的联系若有若无。据计算,暗物质和暗能量占宇宙质量的95.1%。到目前为止,科学家还没有找到它们存在的直接证据,但间接证据不断被发现。
发现集体无意识
荣格在自传中说:“我所有的著作,我的一切创造性活动,都始于1912年。”这一年,他37岁,在年底出版《力必多的变化与象征》,标志他与弗洛伊德的分裂(这本书收入汉译《荣格文集》第二卷,名为《转化的象征》)。这里的“转化”其实是荣格的术语“变形”。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力必多(libido)的本质是性欲冲动,而荣格把力比多看作是生命力,含义要宽泛得多。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是他们在理论上的重要区别。
在《转化的象征》中,荣格仍然把弗洛伊德当作权威,但在引用时对弗洛伊德的“力比多”作出更广泛解释。他说:“尽管弗洛伊德把力比多定义为性,但他也并非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以性来诠释‘一切’,而是承认确有某些特殊的、性质尚不清楚的本能力量存在。”可以从中看出荣格试图在弗洛伊德和他自己之间调和。这种“性质尚不清楚的本能力量”不是弗洛伊德的发现,而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概念的开端,但那时还模糊。当然,荣格不仅吸纳弗洛伊德以及诊疗经验,他更发现了各文明具有相似的神秘主义底色,这个底色才是“集体无意识”的坚实基础。
在《转化的象征》第二部分第三章,荣格叙述了他在1910年之前观察到的一些精神病例。那些病人的幻觉中有相似的意象,如对男根表现出的崇拜,这与他读到的澳洲等地的原始民族的传说和行为相近,而他相信这些地方在近代才开始有交流。所以,荣格说:“这显然不是一个观念传承的问题,而是关于人类天生具有制造类同意向的禀赋的问题,或者毋宁说是人人共有一些相同的心理构造,我后来把这些相同的心理构造称为集体潜意识的原型。”
在《力必多的变化与象征》中,荣格还把集体无意识与生理学概念相比较,以获得科学上的支持。荣格认为这是受到压抑的性欲退行(这时他还在弗洛伊德的影响之下)产生的。他进一步指出,被压制的性欲“激活其他领域的功能”;性能量转换了形态,以另一种方式出现。他后来把这个过程称为“变形”,但抛弃了作为原初动力的性欲,代之以“原型”,即人类共有的意象。
独立于弗洛伊德之后,荣格又对潜意识和无意识做了区分。他把跨入意识门槛的无意识的产品分为两类。“一类包括那些显然来源于个人的、可被认识的材料”,“此外还包括被遗忘、被压抑的内容以及创造性内容。”(《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荣格称之为潜意识或个人无意识。另一类不是个人的获得物,属于人类共有,处于无意识的深层。荣格说:“非个人的心理内容,神话特征,或者换言之原型,正是来自这些深层无意识。因此我把它们叫做非个人的无意识或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是历史的长期积累。荣格选用“集体”这个词是因为这种无意识是人类普遍共有的。
集体无意识处在无意识的深层次,显现的是人类从远古遗传下来的共同意象,而构成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的材料是个人经验,特别是受压抑的性欲。中国曾有论者把当下社会的集体记忆称为集体无意识,尤其指民族心理创伤留下的记忆疤痕。这只是荣格使用这个词的原意的很小一部分。
集体无意识是历史的积淀
荣格在自传中说:“1916年,我有了一种要形成自己的思想的渴望,我的内心产生了具体的冲动。这一内心冲动逼着我去详细阐述并表达。”这一冲动的结果是写出《对死者的七次布道》。荣格说:“无意识对应于全部死者的神话世界,对应于先人的世界。因此,要是有人产生灵魂消失的幻觉,这就意味着灵魂退缩进了潜意识,或者说回到了‘死者的世界’之中。”这个另外的世界不在别处,就在产生幻觉的集体无意识之中。
荣格用“灵魂”指阿尼玛,男性心理中的女性一面,不是超自然的存在。“死者的世界”指潜意识(无意识),因为他相信自古以来的人类(死者)经验没有完全消失,而是以各种意象(即原型)遗传下来,保存在无意识之中,他把这部分无意识称为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不是超自然的存在。荣格的部分思想资源以及他的用词经常使人误认为他是一位神秘主义者,而他自己不曾认真地辩解过。他有过幻觉,这是他选择精神病学的一个原因,也是他能够有所发现的一个原因。但他是在清醒时分析和整理这些幻觉的。毫无疑问,他是一位理性的现代学者。荣格说:“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其实很简单。如果不是这样,人们就会把它当作奇迹来谈论,而我可不是传播奇迹的人。”
那些不曾出现过幻觉的人,或不曾像荣格那样有过经常的、强烈的幻觉的人,可能不容易理解他的经历。但幻觉并不完全是虚幻的,它们是精神疾病导致的潜藏的欲望、观念、意象的变形。这种变化经常出现在梦境中。梦是弗洛伊德治疗病人的入手之处,这个方法也被荣格继承。
幻觉能够刺激灵感的产生,因此,幻象有时被当作艺术才能的显现。那些缺乏这种症状或者想更加刺激的人,则从致幻剂中获取幻象,最终毁了自己。有些现代文学家和艺术家依赖毒品制造幻觉,成为幻觉的牺牲品。
美国诗人艾伦·金斯伯格的《嚎叫》(1955)说:“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这“一剂”是一剂毒品,他们用毒品制造自己的疯狂和灵感。在美国,使用毒品在二战后垮掉的一代中很常见,至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甚至成为社会运动的一部分。在灵感之外,他们还期待在麻醉品制造的幻觉中得到解脱和启示,而这是自上古以来许多信仰中经常采用的方法,不是新潮。荣格与这些文学家和艺术家不同,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他在“自发的”幻象中寻找心理因素。
曼陀罗草:一种致幻植物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不久,荣格陷入精神困境,原因是他和弗洛伊德的分裂,以及他在战前已经产生的对战争的恐惧。他极力使自己摆脱陷入疯癫。他在自传中说:“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我才逐渐脱离困境。有两件事帮了大忙。第一件事是,终于与那位努力说服我、使我相信自己的幻想具艺术价值的女士断交。第二件事则为我开始明了曼陀罗的图形。这时大约是1918年和1919年之间。大约在我完成《对死者的七次布道》之后,可能是1916年左右,我第一次画出曼陀罗的图。当然,我当时并不理解它。”荣格从他的精神困顿中看到的不是艺术才能——从《红书》可以看出他富有绘画天赋——他寻找深层次的原因,在画曼陀罗中自我治愈,也为集体无意识的存在找到了更多证据。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于1918年11月,几乎与荣格的这次精神困境相始终。荣格说的曼陀罗不是那个多年生草本植物。尼科洛·马基雅维里(1469-1527)用这种草作为他的剧名:(La Mandragola,英语是The Man-drake)。
在这部五幕喜剧《曼陀罗》(1518)中,尼洽老爷的美丽妻子不孕。年轻人卡利马科对他说:“要想让一个女人怀孕,最灵的法子莫过于叫她喝一种用曼陀罗草炮制的药水。”但卡利马科又说,曼陀罗草将在八天之内杀死这个男人。他告诉尼洽:“赶快另找一个人跟她睡一夜,把那曼陀罗草的毒性全部吸走:此后您再睡就没危险了。”尼洽信了。卡利马科乔装打扮,被尼恰绑架到他妻子的床上。一位修士受卡利马科之贿,也加入到这个骗局中,帮他说话。各方最后皆大欢喜。
马基雅维里不是凭空编造了这部喜剧。曼陀罗草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爱的植物”,《旧约》汉语版中的“风茄”就是曼陀罗,其传说中的功效必然深入人心,这大概是尼洽老爷上当的原因。据《旧约·创世纪》,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先后娶两姐妹为妻。有一段时间雅各疏远了姐姐。姐姐把他儿子采来的风茄给妹妹,换取那一夜她与雅各同寝,生了她和雅各的第五个儿子。雅各总共生了12个儿子,形成以色列人的12支。
曼陀罗草有致幻作用,所谓“爱的植物”大约就是指迷幻之中的感情。马基雅维里时代还没有现代医学,因此卡利马科的说法是有说服力的,正像我们看到的对鸡血、绿豆疗效的迷信。乔万尼·薄伽丘(1313-1375)的《十日谈》也把性和人们对宗教神奇力量的盲信作为笑料。对宗教的笑声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兴起的一个重要标志。但脱离了对神秘力量的依附又导致人的孤独和焦虑,产生精神分裂症。
曼陀罗草是茄科茄参属植物,原产地中海周边地区,能致幻。因为它的根茎具有人的形状,因此像人参一样,也曾被赋予想象的药用价值,还传说被拔出来的时候会喊叫。茄科曼陀罗属的一种植物也被汉译为曼陀罗,原产墨西哥和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有剧毒,也有强大的致幻能力,为土著所用,英语俗名很多,常用的是Jimson weed。这两种植物在汉语中同名,在植物分类学中同科不同属,都与荣格说的曼陀罗没有关系。
曼陀罗: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原型
更让曼陀罗这个汉语词混乱的是,mantra(咒语、密咒)有时也被音译为曼陀罗,因此又有人称密宗为曼陀罗乘。荣格画的曼陀罗是坛城。这个曼陀罗是mandala的汉语音译,又写为“曼荼罗”,梵文的原意是“圆”,象征宇宙,在三千多年的印度吠陀时代已经出现。藏传佛教大量使用曼陀罗的形象,又称曼扎,即坛城。想象和制作(平面和立体的)坛城是与宇宙合一的过程,荣格把曼陀罗看作是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之一。他后来在其他文明中也看到众多类似的造型,并广泛收集各个部落、民族的神话和传说以及图像作为证据。
在1918-1919年期间,荣格每天清晨都画一幅圆形图,即曼陀罗(曼荼罗)。当一位“有较好审美能力的夫人”再次告诉他这些画有艺术价值之时,荣格确认她是在奉承,反而怀疑这些画不是他自己“随心所欲的虚构编造之物”。他说:“第二天我便画出了一幅与以往不同的曼陀罗图画:图中有部分内容时断开的,因而两边极不对称。”这种变化就是变形。荣格排除他的艺术创作的可能性之后,心中的秘密开始向他显现。
荣格的无意识被慢慢打开。他说:“事后我才逐渐发现,什么才是真正的曼陀罗:‘成形、变形、不变的含义,不变的创造。’这便是自性,即人格的完整性。”“人格的完整性”是他对自性的定义。他又说:“自性,即我的整体存在”;“自性就像我那样的个体,是我的世界”;“精神发展的目标就是自性。”在字面上,荣格的自性(Self)就是谢林的自我(亦即自我意识),汉译者用“性”字来标识荣格赋予这个字的独特内涵。(上面两段中的引文都出自荣格自传中相邻的几页) 在晚年写的这本自传中,他整理了几乎一生的思想发展脉络。虽然不如他随着思想发展而写的那些书和文章更能真实地反映他当年的观点,但作为最后的总结,自传的叙述更有条理,更简洁清晰,而站在一生的高峰回顾往事还有近似旁观者的优势。
1935年,荣格在伦敦的五次演讲收入《荣格文集》第九卷,在中国的单行本名为《分析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这两版的汉译者非一人。荣格在第二讲中说:“我们不能够直接和潜意识过程打交道,因为它们不可企及。它们不是直接被观察到的,而是仅仅在它们的产物中显现出来。”无意识就像是不能被直接观察到的黑洞,它们的“产物”是神话、传说、梦、精神病症,还应该包括哲学的一部分和早期的科学。荣格说:“我们从这些产物的特殊性质中推断出,必定有一些东西隐藏在它们之后,它们从那里发端。我们称此黑暗区域为潜意识心理。”(《荣格文集》第九卷)
在第二讲,荣格追溯大脑的历史。他说:“大脑生来就有确定的结构,其工作方式虽然是现代的,却有自己的历史。大脑是在数百万年的过程中建构起来的,代表了这个历史的成果。”因此,大脑也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携带历史遗传的信息。其他领域的学者也将证明这一点。荣格相信:“如果你能摸索到心灵的基本构造,你自然就会窥见远古心灵的痕迹。”其实,原始人或野蛮人仍然住在每个人的心里,有的活跃,有的沉默。
在集体无意识之中没有自我,在那里,“我”与世界合为一体,自我迷失。因此,“一旦无意识触及我们,我们就是无意识——我们变得浑然不知自我。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危险,为原始人本能地知道和恐惧。”(《荣格文集》第五卷)“不知自我”是因为这个无意识是集体无意识。荣格指出,这是神话和传说中许多恐怖景象的心理背景——地狱、妖魔不在人心之外。土著人知道这种危险,所以要举行各种仪式来抵抗和消弭。根据荣格的理论可推知,海地人的僵尸(zombie)传说就是对集体无意识侵入意识的恐惧。僵尸意象盛行于西方流行文化,其中必有道理。
集体无意识是不可控的。荣格说:“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不从属于任何专断性意图,不受意志的控制。”这正如内脏的活动不受意识控制一样。没有人可以像运动四肢那样控制心脏的活动。但是,集体无意识却可以控制人和人群,把他们领进“黑暗区域”,把他们变成丧失自我意识的僵尸。
在现代社会,集体无意识被理性、法律等压制得更深,爆发也更强烈。在伦敦演讲的第二讲,荣格说:“通常,当集体潜意识在巨大的社会群体中汇聚起来,其结果就是一种公众狂热,一种精神流行病,这可能导致革命,或者战争,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活动具有极度的传染性——几乎是无法克服的传染性——因为当集体潜意识被激活,你就不再是同一个人。你不仅是身处潮流之中——你就是潮流本身。”(《荣格文集》第九卷)
在上面这段话中,荣格用集体无意识对群体行为提供了解释。失控的群体行为往往伴随着破坏,甚至杀戮,小型的有足球流氓闹事,大规模的则有卢旺达大屠杀,都在突然之间爆发。在这次演讲时,希特勒已经当权,德国正在更深地堕入原始人害怕的“黑暗区域”,许多德国人已经被变成僵尸。虽然可以把灾难的发生归罪于领袖的煽动,归结为黑暗的集体无意识的发作,却也大致适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话:当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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